陆康文章

   

 

印坛巨擘陈巨来

陆康

 

陈巨来先生是二十世纪著名的印坛金石大师。我有幸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忝列陈师安持门墙下,蒙亲炙点授,耳提面命,沐春风之惠。日月惊迈,尊师谢世瞬已三十年矣。所怀千万,念兹在兹。此次孙君辉先生增编《陈巨来印存》,执意嘱我作后记,临书惘惘,追念昔游,铭佩训迪之情景,不胜感篆缅怀之至。

陈师巨来,号塙斋,(亦作确斋,"塙、确"古通)别署安持,书斋名为安持精舍。浙江平湖人,1905年生于福建。他的父亲渭渔先生,清季在福建为后补同知,和赵叔孺为同寅,之后又同客海上。尊师治印初学嘉兴陶惕若,转益拜赵叔孺为师,以《十钟山房印举》为楷模,强学博览,手摹心追,始能出入秦汉堂奥。嗣从吴湖帆处借得珍本《汪尹子印存》十二册,笃学不辍,所运在心,先博而后约,所谓"不取亦取,虽师勿师",既得汪关神髓,又能法古思今,走出一条法度森严又典雅秀丽,遒美古平又神采飞逸的印风。尊师还博采众家之长,排沙拣金,用以丰富自己的思益。有一次,尊师捡出自己摹刻的赵之谦"小脉望馆"白文印蜕,嘱我分辨,印刻工夫之精到,造微入神,几可乱真。尊师教诲我说:"学印先须从汉印平稳一路入手,也可以先临摹一段时间再创作,还要根据自己个性发挥。总之,印章千古事,业广惟勤,积厚流光"。我谨志此言,未敢忘也。

"字书迈两汉以上,治印在三代之间,昔年项城袁袌存师最余之语,今以移举小康仁弟,尚祈用作座右铭,勿忘勿忘,陈巨来识"。这是尊师赐我的墨宝,是座右,又是勉励,如"和气春风贤者坐",片言可以明百意,我当永矢弗谖。

记得1981年时,我移居澳门客地,倚装至尊师沪寓(富民路33号)辞行。巨来老师拿出写好的一件册页,叮嘱我异日求艺为学的教言,其中还道及他自己请益缶翁的事实:

"岁甲子,余年二十,频侍先外舅况公蕙风与朱疆邨丈,觐谒吴丈缶庐于榻前,叩以治印之道。承丈不鄙愚钝,启迪有加,谆谆以唐书家李邕所言:'学我者病,似我者死'为垂戒,余敬聆之,不敢忘,并以告诸及门习篆刻者。陆生康乃吴中文学大师澹安先生之文孙,从余已十有七稔,寝馈不息,近观其所作,果蹊径别开,恢恢乎游刃有馀,时或如峦鸟相逐,奇花初胎,时或雄拔出之,则燕赵儿控紫骝于旷汉,有忽过新丰还归细柳之概,溯往衡今,循序而进,十年之后,执印坛牛耳者捨生其谁耶?陆生其勉旃。辛酉十月当湖陈巨来识于沪壘,时年七十有七。"这番激励的教言,是鞭策我要百尺竿头须进步,学海无涯苦作舟,是对我"幼而学壮而行"的不准弃功于寸阴的导引。此刻,我伏案之际,自感资质顽钝不敏,有负恩师期望,愧对栽培,亟为惭悚不安。

尊师平生刻印约三万方,张大千、吴湖帆、溥心畬、叶恭绰、江寒汀等大师和当时社会名流的印章,大都出于其手,尤其与张大千(大风堂主人)的结缘和友谊长达60余年,其中他为张大千所制的60余枚象牙印,雕镂精湛,超逸绝尘。

尊师告诉我:"抗战开始,大千回成都,赴敦煌,从此画风一变,成为仿元人工细笔法。抗战胜利后,大千重来上海,举办画展,并每隔五年,更换一批新印章,不仅是为了换新面目,也防有人仿制假画,所以嘱我十五天内赶刻六十印,以应急需。我通宵尽力,于两星期内刻竣报命,全是象牙佳料,其中刻有元朱文和宋满白等多种印文。大千见之很高兴,从此许我今后索画,概不取酬。"这批印章,就是后来张大千于1977年为之收入整理出版的《安持精舍印谱》内, 并在卷首亲笔序言:"巨来道兄治印,珠晖玉映如古美人,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钦佩至极"。张大千与业师阔别三十余年,1980年从海外寄上横山水画,并题上"云山万重,寸心千里"时正庚申年六月,张大千时已82岁也。第二年1983年便骑鹤西行。

施蛰存先生在《安持精舍印最序》内,以"臞清且、温而恭"称巨师雅士也,又"知其为贞介绝俗人士"概括了他的人品;并以"石破天惊留好手,凤笯鸾铩岂低眉"描绘出巨师"崇德修己,心如金石,俯仰一世"的坦怀。

录一段巨师的自述,可见当时遭际之偃:"每一印成,省视以为可意者,辄钤拓之,汇为一册,无非鸿雪留鸿而已。不料竟有以此罗织成罪者,谓:凡为邪佞作印者,是亦邪佞之流也,遂戴之以右冠,而摈斥于群侪。因此,遍历艰屯,生人道尽,其苦有非笔墨所能宣述者也。"虽然,巨师心曾受创巨,但我们看他所有留下来的印作,却从来保持高致自闲,味道守真,其清如水。我觉得老师的人品艺德真正能做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无惧"。

自他1982年6月访问日本,作学术讲座后归来,通过媒体宣布:"即日向印坛告别,不复奏刀,今后以吟咏而养晚年。并请陆俨少画家作"晴居觅句图"悬在卧床边。陆老长题,姑录于后:"安持老人之治印也,出入秦汉务为整饰而圆转流美,独树标格,名声出海内外。顷访日归来,载誉东国,因慨然叹曰,平生殚精竭虑,以尽斯道,而有今日,印不负我,我亦不印负也。念今年近八十,腕目多衰,以此息肩,不复奏刀,惟以吟咏自遣。老人好集句,浑然天成,一如己出,尤为难能。斗室杜门,罕与人接,与世相忘,而亦蔪世之忘我也。因自况曳尾之龟泥塗自处以久与世而养晚年,因嘱予写晴居觅句图,予受命不辞,并为之记。壬戌六月陆俨少于海上晚晴轩。"

尊师痛于1984年2月15日辞尘,日月如昨,屡易弦望,违远日久,瞻仰日深。此次在上海书画出版社社长王立翔先生的约请和大力支持之下,孙君辉先生增编《陈巨来印存》,先师之心痕手泽,刻铭得以流传,令人慰幸之极。孙君辉先生13岁执刀,得外祖父陈巨来亲授真傳,至24岁时巨师殁,往往不离座侧,屡获教益,笔下亦秀迈可观。其整理编撰的《安持人物琐忆》,乃陈巨来先生之回忆录,堪称新版《世说新语》,几度重版,几度脱销,堪称纸媒时代之奇迹。此次新版印存一书,新增"湘潭毛泽东"印、"盍斋藏印"及两张早年自刻润例拓片,还有安持七十后所刻之印,附《安持精舍印话原稿》及年表,皆为当年人美社版印存所未及收录者,增编版书名定为《安持精舍印存》。

行文至此,忽忆海粟老人为先师所作之挽语:"铁笔扫千军,纵览印坛推巨擘;金针指后学,行看史籍传斯人。"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斯人已矣,风骨长存。

 

(载2005年4月27日《书法导报》第12版、《印缘》2005年第1、2期合刊,收入《上海人情》, 陆康、马尚龙、何菲、胡建君著,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2014年7月。)
 


陆康与陈巨来



2005年4月27日《书法导报》剪影


 

(若斋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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