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散木雄视艺坛 陆康
我年少时最初见到邓公散木印家的原印是在沈禹钟丈的虹口寓所。朱白大小印八枚,珠玑在手,爱不释手。沈公当时对于这八印有文字记载: "岁辛丑正月邓子散木为余刻印信八方,大小朱白兼备,殷勤寄远,情在金石。于是君旅北京垂七年矣。君平生溺于酒德,潜损气血,去岁疽于左足,一病几殆,医者施术刖之乃愈,自是遂自号一足。此八印者,君病愈后所作也,炉冶金石,超乎意象,铭心之赏,莫能过之。念海内忘形故人,以才艺名世,雄视坛坫无如君者。" 散木先生1898年生于上海,原名菊初,字钝铁,以书法篆刻负盛名于沪地江南,故传有吴苦铁、邓钝铁、王冰铁、钱瘦铁、汪大铁,号称"江南五铁"。后改字号为"散木",可能出于《庄子·人世间第四》所谓有用之用与无用之用之喻。他在1901年至1914年就读于沪之华童公学,曾易名"市立模范中学"、"陕北中学",后因纪念爱国将领谢晋元将军,遂名为"市立晋元中学"。百年来培养精英名人有丁关根、张承宗、唐弢、翁史烈、余秋雨等。曾任陕北中学校长的文坛耆宿郑逸梅公说:"该校前身颇注重英语,散木因曾被西人校长无端在头上敲了一下,以示责备,从此退学,有因佛头着粪之忿,粪翁取名恐也由此而生。"更甚者,榜书斋为"厕简楼"。他有自述诗曾云:"行年当三十,去姓字以粪,非敢求惊人,聊以托孤愤"。他为此自刻闲印"遗臭万年"、"逐臭之夫"、"粪土之墙,不可污也",用以自励自嘲,愤世孤高之状可以想见。 被世人视为狂人的邓散木冠之自己的住所为"三长两短之斋",即三长是书法、篆刻、诗;两短是绘画、填词。他自称是"我的诗,首首有感而发,不作小女子忸怩之态"。如: 西来白浪打征帆, 独抱银筝迸泪还。 十万骚心留不住, 漫天风雪过横山。 在风雪中兰溪渡江,寄兴寓情,会势浩荡,字挟风霜。 关于"三长两短",沈禹钟写评最言近旨远: 三长两短语由衷, 自许生平印最工, 巨刃摩天空一世, 开疆拓宇独称雄。 邓散木先生在沪居山海关路懋益里,这条弄堂一头开在新昌路,一头出处便是山海关路菜场。谢之光先生住山海关里与邓翁旧居咫尺之隔,我常随谢老散步,行经此弄,他手一指:"邓散木住此地",说"此公有书斋款客约言:去不送,来不迎,烟自热,茶自斟,寒喧款曲非其论,去!去!幸勿污吾茵。"率直独超,狂诡之状,以奇为正。 我曾在上海成都路地摊间觅购得"厕简楼"定制印谱纸,时我学镌印阶段,便将自喜印蜕用钤此纸,祖父闻见,为提五言句志念:
小康作印存,得纸从市肆。纸署厕简楼,分明粪翁置。粪翁我故人,铁笔工镌字。方其制纸时,小康裁童稚。南北遥睽隔,末繇得师事。小康解刻划,粪翁已前逝。遗物偶获得,油然慕高致。印存用其纸,聊申景仰思。老夫知此心,援笔为之识。 邓散木是虞山第一书家萧蜕公高弟子,精四体书,行草书集二王、张旭、怀素之长,兼蓄王觉斯、黄道周之体例,风格清雅圆转,又潇洒豪放,任逸尚韵。所书汉隶古篆,流利奇宕,古朴雄强,笔圆如锥。他的帖意浓于碑意,但能古今融通,墨海驰骋,穷变态于毫端,被舒同称为"继往开来"。 邓翁迁居北京后,因血管堵塞之症,被截左下肢,而自署"一足",并笑言"腿乎腿乎别矣汝勿扰,汝存我命危,汝去我命留。我命留,犹得为社会主义建设备一筹。"所以先祖赞其为"胸有方心身无媚骨"。 我从沈禹钟先生处常能感受老人对老友邓散木的一种想念,以及对他才气和高行的誉赞。有一天他拿出一张草稿,上面是这样写的: 我友邓散木, 病废支一足。 读书破万卷, 嗜酒论斗斛。 纵横才气老不衰, 能事工书印犹独。 书兼四体溢池墨, 印综皖浙建旗鼓。 后起惟君与驰遂, 前辈吴赵早避席。 晚节清醇唯所欲, 时清长向长安眠。 七年不赋归来篇, 尔来怜我老无韵。 供刻远寄供吟笺, 摩挲倍觉故人厚。 但恨衰年别离久, 燕云入望渺千里。 念子大病逃九死, 千岁之鹤拳一足。 顾君饮酒守温克, 浊贤清圣伤天和。 时际隆盛乐事多, 要期人寿如山河。 1962年散木患胃癌动手术,1963年病逝于北大医院,时66岁。 我曾于1983年去京公差,在中国美术馆巧遇他的女儿邓国治。她是一名杰出的新闻工作者,受父熏陶,继承父业,读书通文能书法,正在搜集乃父遗作和整理传记,知陆澹安是我祖父,与我恳谈甚洽。她概括邓翁三句话:"功夫与天资的统一,广博与专精的融汇,追求与自然的结合。"怎么也料不到,就在说这话的当年,她竟舍得撇下八旬慈母张建权夫人,突然自杀离世,过早夭折,闻之咨嗟太息,悲感无已。 邓翁夫人张建权嗣在1986年9月6日将邓散木遗作与收藏1600件,悉数捐给黑龙江"邓散木艺术陈列馆"。捐赠仪式上,启功先生题辞:"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赵朴初书:"书卷长留东北,堪称曙后星随"。
(载《书与画》2009年第7期。收入《上海人情》,陆康、马尚龙、何菲、胡建君著,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201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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