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康文章

   

 

梦蝶楼主胡亚光

陆康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先祖澹安公曾率我和胞弟大同搭车去沪西海防路老式石库门旧宅,访以人物画和熊猫画擅名的胡亚光画家。记得当时坐谈于二楼左厢房,中间的客堂是公用的,堆放了不少杂物。厢房内不知是否因文革抄家之故,仅存一个衣柜,一个八仙方桌,一张并不大的写字桌和数把椅子,还有一面屏风,后面是一张床。梦蝶楼主人胡亚光衣履整饬,温言亲和,一派从容自若的仪态。这就是我叩访胡公的第一印象。

1962年,胡亚光从上海第一医学院(他在医学院绘制人体解剖的医用图)退休后,被聘为上海文史馆员。我少时常听先祖公谈及胡亚光出身于名门豪贵的历史。他是杭州人,作画署款每每落下"杭人胡亚光",又常在压角盖上闲印"家在南北两峰六桥二竺九溪十八涧之间",念念于西湖春步柳堤,湖亭遥对,依依于二泉映月,清夜无尘之情,回味着杭州生活亭前花月至今多的乡思。

胡亚光生于1901年,是红顶商人胡雪岩的第四代孙,在他自己作的《安定遗闻》中有一段文字记录了旧日家事:

先曾祖光墉公,字雪岩,少式微,不暇攻诗书。学贾于阜康钱庄,肆主于姓,无子,家公勤敏有胆略,颇器重之。疾革时,招公至榻前曰:君才识百倍于吾,吾肆虽小,好为之,不患无用武之地,即以全肆赠之。

胡雪岩的极盛事业因他1885年病故而衰败,以至到1918年的芝园大火,完全结束了胡氏这段显赫的富甲一方的历史。"芝园"及胡庆余堂后来抵给了文家(文煜),文家以"雪记"的名号为招牌入股,又将其中18股分给胡家三房男丁,这第三子即胡亚光的祖父胡品三。

胡品三曾从朱梦庐学画,对幼时喜好绘事的胡亚光用心培养。胡亚光的外曾祖父是著名山水花鸟画家戴熙,外祖父戴用柏也擅绘事。胡亚光自小承庭训和亲授,启蒙甚早。受此家庭熏陶,更立志将来要成为一名专业画家。

胡亚光先生迁居上海后,字芝园,斋名为梦蝶楼。先师从张聿光习西画,与谢之光,张光宇,胡朝光,姚吉光等同出门下,开始中西兼能的画家生涯。有一次他从寓所屏风后面的箱子里检出保存的西画集册,有山水风景和水彩写生。油画似法国马蒂斯的风格,大胆奔放,色彩强烈。水彩则巧丽发于平淡,栩栩生动。他还借给胞弟大同回去参考临摹,在当时实属难能可贵。

有一天下午,我趋访梦蝶楼。坐谈间,忽然窗外暮雨天暗。我止行而继续聆教,于是叩问斋名"梦蝶楼"的来因。他长叹而言,原来小女名蝶,聪颖可爱,不意八岁时患脑膜炎而病故,老人伤心之极,因有诗句"最是辛酸忘不得,呼爷声与谈书声",并请张大千手书"梦蝶楼"为斋名,永镂心田,以志怀念。

胡公为真人写照,盛名在世,如为弘一法师造像是在1948年春,传神写照,千秋宛在;为章太炎席间速写寥寥简笔,神情化生。章老以"东亚之光"四字相赠为报;为梅兰芳画像,随性适分,含意隽永;我还曾在胡公的写字桌玻璃板下见到他为张大千的白描像照片,疏朗几笔而已,像风行水上,君子淡成。张大千并题记曰"亚光道兄枉顾欧湘馆,就案头为余写真,野人尘貌,遽尔生色,亦乱离中一快事也"。请他绘造像的文人还有夏敬观,高吹万,周炼霞,包天笑,朱大可,陆丹林,唐云,钱释云等,即此足见当时画坛仰佩之状。

先祖澹安公以《说部卮言》栏目在《金钢钻报》撰文,写到红楼梦专题的时候,欲将清季王南石为曹雪芹所作的《独坐幽篁图》照片横幅作为配图,画图背景是石凳竹荫,但其中曹雪芹头部太小,唯有请胡亚光临摹勾勒,将面部放大,改成直幅,配以伏案伫思状成一幅"雪芹著书图",神情宛然,如对斯人。祖公说此图难得,我至今保存视为珍贵。

我一直珍而藏之他赐给我的法绘。一幅是荷花扇面,莲花泛水,色美如玉,有荷衣落古池,妙香清入髓之概;另一幅熊猫图黑白两色,所作丰腴富态,姿容可掬。在中国擅画熊猫的大家中,北称吴作人,南谓胡亚光。在近几年的艺术品拍卖市场中颇受追捧,屡屡创出高价佳绩。

胡亚光山水,人物,花鸟,虫鱼,走兽,无所不能,中西画兼擅,曾创"亚光绘画研究所"于西子湖畔,十有余载,造就培栽人才甚多。他历任浙江美术会会长,中国工商业美术作家协会监事兼杭州分会理事长。一生志尚夷简,俭以养性,有智者自知,仁者自爱之美德。如此一位名门之后,总是保持静虚自怡,质性自然,为人内正其心,外正其容的泰然。他曾赐我一句话"来时无一物,去亦任从伊"。胡亚光先生离世已有廿二稔,我一生但得随处安闲,而这句话终铭记而不忘也。
 

(载《书与画》2009年第3期,又载2016年8月20日《美术报》。收入《上海人情》, 陆康、马尚龙、何菲、胡建君著,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2014年7月)



胡亚光绘《熊猫》


胡亚光绘《蔬果》


2009年第3期《书与画》



2016年8月20日《美术报》

 

 

(若斋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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