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康文章

   

 

缅怀海粟大师

陆康

 

一代艺术大师刘海粟先生,是廿世纪伟大的画家,教育家,美术史家,对中国美术教育事业的发展和推动,贡献了毕生的精力和才华,沾溉艺术,饮誉国际。而留给艺坛的大量的艺术珍品和创作精品,是后世永远瞻企和珍藏的巨大艺术财富。日月惊迈,今年是海粟大师瞬已逝世之第十个寒暑,回溯往事,追念昔游,不胜缅怀之感。

 

叩拜大师

沪上复兴公园斜对面,重庆南路左转弯,沿露天石梯而上,是一幢四层小花园住宅,呈法国早期建筑风格,一楼的外墙砌有卵石子外装饰,以上则用红砖外墙。矩形和拱形的窗户,红瓦灰底的顶盖之下,看到沿石级扶梯而上摆放的正盛开着的花和花盘,使稳重而具沧桑感的这幢老洋房透出在当时(文革时期)很少见的生活气息和进取精神,这就是刘海粟故居。

记得我第一次去叩教海粟老人是在60年代末。一天钱瘦铁先生叫我去外白渡桥侧畔他的居所,拿出二方巨印,大盈每枚5公分左右,印文分别是"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铁老说:"这二枚印是我刚刻就的,你便中去海翁府上,帮我送去,因为现在这个时期(文革期间),我不方便去看他,请海翁谅解,你也代我转奉这个意思,希大家各自保重为要"。

因为海粟大师的名气太大,我那时只有20岁,担心去送印章,未必能蒙海老赐接,内心实在渴想亲聆海老的教诲。于是我要求祖父澹安公再亲笔写了一封介绍信,我持笺叩诣"存天阁",走进了海老居宅的二楼。走道和木楼梯都很宽敞,先通过卧室步入室内的阳台的书房,一张大的画桌,堆满了宣纸画稿和蘸过墨汁的许多毛笔……

海老看过家祖的手信,接过钱老的二枚印,那天是早晨10时,海老好象兴致很好,先急于铃出二方印的印蜕,连连称好,这即是后来我们常在大师写生黄山题材的精作上铃盖的压角章,可见海老一直很喜欢该二方印。海老还问了我祖父的近况,当知道家祖的二部《小说词语汇释》和《戏曲词语汇释》分别交奉中华书局出版后,声如洪钟地说:"你告诉令祖,他做的事是不朽的。"大师知道我正在练习书法,殷殷勉励我要用功,可以学习苏东坡书法,以后将写的字可以拿来给他指点。我那天非常激动,面对崇拜了那么久的大师,我聆听到一番诲教,如沐春风,我还有什么不用功的道理。

 

海老遭厄

历尽磨难的海粟大师,也没有幸免于文革间的一劫。我很清楚记得,上海美术界批斗大会当时设在"红都戏院"(而今的百乐门),那天一早,有人就上门将海老和夫人夏伊乔用车子接去红都剧场,说是开会。甫进场内,气氛异常,只见台上横额:"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刘海粟"。海老夫妇被带至前排而坐,但见他们气神安定,视若平常。直至大会宣布判决书后,场内美术界同仁不约而同,惊座四起,只见老人动都不动,依然二手相叉,支撑着面前一根拐杖,对着面前发下来的判决书,用压沉的声息关照夏伊乔:"签啊。"

当晚8时,在昏黑中我登上了海老画室。此时年轻的我既没有能力做任何事也不敢说任何话,只是很天真地想:我要证实自己的良知,一如既往对大师的崇敬。意外的是,海老正咬着一个鸡腿在用晚餐,一切显得风平水静,使我一下子松弛了来之前的激动和不安。半小时后,海老离开餐桌,转坐到面对我的大师椅上,不言一语,我也不敢说什么话,这样,大概过了10分钟。"你要用功呵!艺术是无国界的,学术乃天下之公器"。我决对想不到,面对白天意外的劫难,大师脑子里首先想到的还是对于我们后辈追求艺术的叮咛和勉励,我强忍住就要涌出眼际的泪水,微微点头,认真听教,我觉得大师是在教我怎么做人,怎么求学问,怎么看人生。海老喝了一口茶,慢慢地带着一种使命感的口气继续说:"司马迁如果不是替李陵辨解,得罪武帝,下狱而受宫刑,怎么能成就史记百三十篇,为良史之材;苏东坡倘若不是因谤讪朝廷之罪而谪黄州,后又贬谪惠州,屡遭厄运,岂能文采雄视百代,涵浑光芒。"海粟大师开始加快了语速,带有一股激忿的口气接着说:"我也遭受过五八年的整风之冤,因为我推崇法国油画而轻苏联画派,以当时我之风光和遭受的打击,以两句话已经可以平抚当时的心情"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言,望天上云卷云舒。"讲到此地,海老稍稍停顿了半分钟;"而今天的事,突如其来,莫名其妙,上面的两句话已不够用于今天的心情,我现在是四个字,一口平吞",我只觉得脑子里好像风云雷动,万千气慨……离开海老寓所,在重庆南路上疾走,一边吟出很多读书时学过的辞句"一生忠赤山河见;只流清气满乾坤;直待凌云始道高……

 

海老初恋

形容海粟大师一生的词汇,往往离不开伟大、丰富、无私、反叛、浪漫、天真、坦率等等。海老说:"无论是音乐、文学还是艺术都与私生活是分不开的。"

1981年,海老回常州老家,住在约园作画,时年86岁,与表妹杨守玉重逢,二人同庚,海老略大七个月,曾是海老年少时的初恋,再度携手,逾时已七十个春秋,溯往衡今,二人皆已银发裹头。春梦有痕,当海老闻说表妹守玉,依然孑然一身,顿生"花落黄昏空掩门",不胜怅惘之感。

海老与表妹守玉,少时青梅竹马,一起书塾里读书,以小名"九哥"称海老,同住一所大宅院里,少男少女,相洽多年,二人之间这种朦朦胧胧的爱恋之情,被长辈有所觉察,于是海老的父亲找算命先生测八字,看能否结缘。结果命中二人八字相克,不成姻缘。表妹随姑妈遂搬出,外面另住,海老也因逃父母之媒与丹阳望族林小姐之婚姻,而逃婚至上海……

海老晚年,偶尔谈兴好的时候,会娓娓道来这段心头旧情,嘴角间露出微微的笑意。

 

海翁赠画

"四人帮"失败之后,一个天朗气清的早晨,我随家祖澹安公从虹口趋车去造访海粟画寓。两位老人相见,双手紧握足足有五、六分钟,海老不无感慨地说:"我们的相见,是彼此都理解文化大革命的结果。"祖父也随即答:"旧貌换新颜"。

十多年没有见面,他们先从两位已故老友开始了话题。海老说:"付雷和周瘦鹃再坚持下去就好了,可惜啊。"家祖怀念起三二年在上海法国哈瓦斯通讯社和付雷同事,当时祖父是中文主笔,付雷担任法文翻译。周瘦鹃与祖父同为苏州人,又是同学,也是文学社团"南社"和"星社"的盟友。付、周二人均因不堪十年凌虐,含冤自尽。我祖父说:"倘若他二人能见今日妖气拨扫,天日得见,能不快慰"。

二位老人沉浸在回忆的伤情同感之中……

海老起身走至画桌前,摊开一早起来临写的《散氏盘》石鼓文,水墨淋漓,落笔厚重,线条尤如画家平时作的紫藤,凝炼雄挺而有金石气,如铁笔为之。海老说:"学书,要学好篆书,这是拜康有为老师后,受他的诲教,才开始的"。

海老接着走进画桌后面的书架内,取出一幅已经装裱好的墨梅图,一样的笔力雄劲,墨气沉厚的精品,说:"澹兄,我与你交情良久,应该送一幅画作纪念,并且已经题了句子,记录我们重新相见的心态",但见画款上题曰:“不是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刘海粟作致澹安兄笑笑。”

 

(若斋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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