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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君匋艺兼众美 陆康
我首次登门请益钱君匋先生，要时追近半个世纪之前了。钱老是海上名书画篆刻家，又是编辑、兼及音乐谱曲、出版、装帧、鉴定、教育、收藏、散文诗歌等，通贯各艺，怀抱古今，博观约取，众美兼擅，实在是非常难得的艺术大师。 1907年2月11日在桐乡（古称'石泾'）屠甸出生的君匋先生，八岁时，便在石泾小学读书。我曾专门去该地寻访君匋故居，与西面石门镇之丰子恺"缘缘堂故居"，以及北面乌镇的"茅盾故居"都相距不远，他们先后在文坛映辉，成为著名的文化景点"桐乡三秀"。桐乡多文人，钱先生从吴非梦学装帧，刘质平学音乐，丰子恺学书画。吴、刘、丰均是李叔同弟子。钱乃是弘一法师再传弟子，他强学博闻，志务广远，冠于侪辈。钱先生初从音乐作曲始步入艺术之门，后转到书籍装帧，前后五十年间，绘制各种书籍装帧多达一千七百余种，故世有"钱封面"之称。他的设计不但开风气之先，古平秀丽，时出新致，世有定评。而他所作的词和谱的曲，清新动人，流风余韵，意境向往。 如《怀远》： 当花开满院时， 与你曾共赏， 当月照中庭夜， 脚边影双双。 别后思念寝食忘， 今独对眼前景， 心神惟黯伤。 以"无倦苦斋"为书室名的钱君匋，为此斋名之读音谐声"无权可抓"而备受文革之苦，其实据他自言： "余得无闷（赵之谦）、倦叟（黄牧甫)、苦铁（吴昌硕）印数均逾百方，堪与三百石印富翁齐大石（齐白石）比美，乃珍护之于一室，沈韵初（吴湖帆之舅）灵寿花馆，缀三家别署之首字以为名。且《战国策》有无劳倦之苦语，益喜其巧合，此亦好古之乐也。" 他有另二书斋名"抱华精舍"和"新罗山馆"收藏清代新罗山人花卉真迹百余帧。我有一次陪澳门书画博物馆馆长造访，一个上午看此十二套册页，大开眼界。而钱老亲自上下楼梯搬下册页，亲切款待，热诚待客，栽培启迪我们后辈之情景，至今难忘。 今天我们时见名人后代因书画遗物分配歧见而诉置法庭者不鲜，每见此况，我十分想念和益加钦佩钱老，他在1987年11月间捐赠国家私人珍藏文物4083件，以"秋月春风等闲度"的无私伟举，保护祖国文物，有容乃大，厚德广惠。文物中有文徵明、石涛、沈石田、李方庸、金冬心、赵之谦、郑板桥、任伯年、吴昌硕、于右任、潘天寿、刘海粟、张大千、徐悲鸿、齐白石、吴湖帆、黄宾虹等作品以及丰子恺124件、朱屺瞻170件等。在作品捐赠和君匋艺术院成立的庆贺大典上，81岁的钱老只是平淡地吐下真言："生命是有限的，而艺术则是无限的"，"不要把艺术院办成一只保险箱，保管很重要，但不是目的，重视前人是为了造就后人，造就人才。" 1996年钱老复又向海宁市捐赠明清字画和近现代名家作品以及自己的书画篆刻1000件，建"钱君匋艺术研究馆"，名烁海内外。他在访问澳门期间，曾对我说："我姓钱，我爱钱，但我一分一分地攒，我千万千万地捐给国家。"心本自知、自信、自如，名利淡然。 我珍藏钱老画多帧，他1984年画的牵牛图，晓色香浓，秋露有味。1987年画的牵牛，清韵四溢，天趣尽然。扇面枇杷图，则是负霜扬华，火树翻风。另有水仙画幅一帧，波上灵妃，体素含香。见他的运笔锋势磊落，行墨流香多情，潇洒冲和，意兴相发，具有中国文人画的气足墨饱、趣神相合之妙。 他在1972年送我的隶书扇面，写的是鲁迅诗，气骨古雅，湿润秀劲，神气完实而有多余。1982年写的篆体"与花无极"四字，气宇融合，遒美劲健，有毫端方欲吐春霞之感。另一帧行草书七绝诗，自然而成处，只见气势生乎流便，精魄出于锋芒。 钱老的隶体书法端庄杂流丽，舒卷功在手，尤其将汉碑体中参以木简的流畅纵逸、潇洒奇趣，又虚实相生，随性适分，而独称一格于书坛。无论从他画中书中都可以见到其最擅长的金石篆刻修养的古质法象，播布研精；也同时可以从他印风篆意的表现中，体感到他将书画艺术和音乐、设计中的典雅秀美，韵味神采相与贯通。他才高艺博，食古能化，纵横新意，含文包质，堪称通艺大家，实百年中稀见。 年近九十的钱老最后一次访濠江，住新丽华大酒店。我在其隔壁多置一室，期可以朝夕听候。他坐车子喜在驾驶邻位前排，一天，半途中突然口中冒出一句"人生如梦"便止声不语，我好奇追问："梦在何处？"钱老不假思索："梦在梦中。"一放一收，目前无物，云自水由。我忽然感到钱老的人生真悟是一种禅言，达人大观，脱尽尘机，通达无碍。 钱君匋先生1998年8月2日谢世，在我此时提笔回忆往事之际，他音貌俱在，可时光已霎过十数年了。我还能记起他曾经写下的新诗： "爱人呀，须念生命之短小， 纵情呀，不知有没有明朝！" "一切已往的事重在梦里再见， 似乎比那时的情景更深切一层。" "我愿如一支红红的蜡烛， 甘抱牺牲的精神； 燃烧着自己的心血， 供给人家的光明。 我愿如一颗闪闪的萤火， 放着一点儿光明， 不肯去照那朱门歌舞，
只愿做白屋书灯。"
（载《书与画》2009年第11期。收入《上海人情》，陆康、马尚龙、何菲、胡建君著，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2014年7月）
陆康与钱君匋 （若斋整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