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康文章

   

 

人与月同清

——怀念陶冷月先生
 

陆康

 

"寿比长松,皎如明月"这是文坛鸿硕严独鹤先生对陶公的誉辞。开创"新中国国画"的陶冷月先生是1920年在长沙的蔡元培演讲中,受到美术创新,集中西古今之长冶为一炉的思想启迪,后又在1926年受到蔡元培的多次鼓励和褒奖,继用传统的中国画技法来表现光影透视原理,明暗色彩,光形远近,即绘月未尝不能绘其明,绘雪未尝不能绘其清,师造化,崇个性,营造出具有中国情味又融和西画的技法,显示出强烈的现代感。陶冷月先生在30年代的初期,正是接受了康有为提倡的"中国画改良论",在当时归国留学生为中心的洋画运动中的一个成功范例。

我趋访淡水路陶公画室往往是在海粟老人家叩教出来,不几步即可达。我当时正从巨师学刻印,冷月先生藏印甚富,有数百钮,他知我喜欢,常检出珍贵者出示我拜观,或者也用连史纸铃拓后视我收藏,前后有吴昌硕"明月前身",黄小松"心迹双清",赵古泥"五柳后人""冷月画""陶镛",童大年"松风水月",王福厂"人间何处有此境",吴仲坰"楚烟湘月""万里江山笔底来",陈巨来"蜀游心印""东风时雨之楼"等等,而今面对这些旧藏拓印,回忆前辈栽培扶植之状,温暖依旧。他的印章自行打磨砂光,十分讲究,还送我上光绿油石,教我可以寻一猪皮,用绿油石在毛皮上磨擦后再用已磨细之印石打光云云……每每念及种种,感激之情弗敢忘也。

钱君匋先生居宅即在过马路对面,与陶公常相约于复兴公园谈艺聚叙,过从甚密,先后为陶公治印数十枚,大多精品,印坛当为珍宝。郑逸梅曾有记述"陶子冷月,居沪圩之南,近市而不嚣,毗园(复兴公园)而足息,是亦堪称佳境者矣。榜之曰"东风时雨之楼"。陶子秉铎上庠,优游退老,益以丹青自娱,胸中逸气,往往溢之于缣素。方其冥想兀坐,彼孩提扰扰其前,有若未睹也,邻户喧喧其侧,有若未闻也"。文字涉及冷月公古稀后之生活环境和心态。

我祖父澹安公与冷月先生(还有周瘦鹃、郑逸梅)都是苏州籍同乡,同隶文艺社团"星社",先祖每于寿辰之际,往往受到冷月公以画相赠为致庆贺,宿交相知,以画寄情。

陶公画梅颇负隆名,吴昌硕看了他的梅花后以自刻"明月前身"印持赠。他一再至梁溪的梅园、邓尉的香雪海,沧浪亭对宇可园的铁骨红,对景写生,以得神韵。他曾对我说:"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梅以欹为美,正则无景。"所以见他的梅花园,往往梅散入风香,横斜影明月。我藏有一件"扶春"红梅扇箑,是陶公76岁所作,我曾篆"春满人间"一印求教指正。蒙提携竞铃作以图押角,心感不已。此图梅花枝上春如海,只流清气满乾坤,有一股万玉争春的斗艳朝气。

他擅长瀑布山石,高枝松聲。我也藏有一件,观之:白练垂天,瀑布落太清;维石严严,块然天地间;松骨挺秀,翠浓带山烟。

陶公曾在1958年被错划右派,监督劳动降职降薪故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画名因政治原因被掩,他曾自谓"解放前,清高思想救了我;解放后,清高思想害了我。"困难中变卖家中红木镜框,赖以替补家用,其间也至金龙热水并厂在出口热水并铁壳上画油画,为手帕厂画手帕图案,生活茹苦含辛,备受磨折,但沧桑变幻,艰贞不变,孤芳自甘。真所谓"案有凌云笔,囊无造孽钱"(蒋吟秋句)。

试録二首陶冷月先生的诗,可见一斑:

孤身带月归, 幽草不逢人,

鸟寂空山冷。 溪中自怜影。

 

狂风急雨今方止, 我叩帝阍为乞命,

云黑天昏气未清。 莫将酝酿祸苍生。

 

郑逸梅先生曾对陶公画月有经典描绘:"别辟霭淡溟蒙,云滃水涌之月景,即潜曜韬采,而曜采自隐现于静穆幽渺之中,使人对之悠然而意远,悄然而神凝。"

无论我们看他的冷月画幅,还是读他的画题,如松月清泉、奇峰赏月、江空秋月、碧波澄月、寒岩松月,桃源夜月……都会感受到一种"明月何时照我还""月与高人本有期"的寄情素辉,透露出清景无限的味道。而陶公本人则说:"日光是动的,月光是静的,动即有杀机,静则一片和平气象"。又说"发高尚之美感,忘现世之烦恼,正可调剂社会之恶浊,涵养个人之心灵"把画月与世界和平联系起来,与和谐关联,而他的画风画格正回应了当初蔡元培勖勉他的联语:"尽美尽善武韶异,此心此理东西同。以及章太炎肯定语为"冷月画法能融古今中外为一","其所作杰出一时"。

我曾听祖父说:"陶冷月曾从气功名家乐焕之游,所以会气功推拿治病。"我也还记得有一次陶公来溧阳路我家旧宅,适因先祖"闪腰"不能挺直腰板,见陶公施气功在腰背间用法,祖公则坐一张没有背椅的圆凳。另他对于健康养身,饮食中药颇多见解,如枸杞子菊花平肝明目;六味地黄丸男人可食终身,补肾养气;吃甘蔗根水利尿;吃赤小豆米仁退肿……。

我曾经叩以何谓好画?"像自然实物实景;有诗意、涵养、内容;布局妥贴,笔法精良;这就是好画!也就是通常说的真善美呵!"陶公1985年辞世,时91岁。

郑逸梅挽语:劭德在乡邦遽尔仙踪竞杳,纪筹同岁月凄然我道其孤。

任政挽语:文史千秋业,画坛一代宗。

朱南田挽语:东篱霜陨松菊犹存归去清风笼两袖,南极星沉丹青永保长留冷月照千秋。
 

(刊登于2009年第5期《书与画》,并收入《上海人情》, 陆康、马尚龙、何菲、胡建君著,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2014年7月。转载:光明网



2009年第5期《书与画》剪影

 

(若斋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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