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康文章

   

 

独树一格的谢之光

陆康

 

当我回忆谢之光先生在上海胸科医院逝世的那天,时光遽然退到1976年9月12日,离今已近四十年了。笔底春秋,艺海无涯。以自出机柕、独树一帜于画坛的谢之光先生留下的笔墨珍品,以及他对人生的感悟之言,时萦我心,倍增怀念。

栩栩斋主谢之光先生,浙江余姚人,十四岁学画,师从清未著名画家吴友如的学生周暮桥习人物,后又随张聿光学西画,以"月份牌"画负盛名,画风婉约细腻,典雅秀丽,在上海与金梅生、李慕白三足鼎立,名噪一时,驰誉画坛。在我那时经常踵门叩教的日子里,偶有一次谢老从床底下取出数件还未落款的画稿,画面是时尚的旗袍女子,丽质娇容,含情无语,端坐阳台。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脑子里只闪出两句旧诗"每从台前见玉容,今朝不与昨朝同"。

还记得我初次登门,谢老第一句话就问我要画什么画?这不禁使我谔然。我去过的上海大画家的居所不少,每一次都谨行慎言,唯恐有不当之处。而当面对七十多岁的谢老时,就完全离开了昔日的这种经验,感到相处放松无惧,自然天真。谢老会指指窗下画桌前一个竹睡榻上面乱堆着的宣纸,直爽地说:"你要大要小,纸头自己裁"。在愉快而意外的兴奋中,我不仅得到了第一张谢之光的《红梅图》,也第一次看到他用拇指蘸起红颜色,按在宣纸上制作梅花瓣,或迟或速,随兴所至,变化无常而风神超迈。嘴上还一边说:"后人无须考证,实打实指印真品!"

谢老学了近四十年的任伯年,看任画可真假立辨。后来他又学石涛、八大。平生最佩服两个人,一个是齐白石,愿做他门下走狗;另一个便是我称呼老师的钱瘦铁。上世纪70年代,谢先生一改画风,用抽象概括的手法画山水,善用赭石和花青,参灵酌妙,色墨交融,在纸墨间显示"峭壁上瞰尽云海,双足下拂干江流","忽然江声夜听潮,又见攒峰入霄汉"……

"文革"中,我去汾阳路150号的上海中国画院,谢先生在二楼的人物画组。他画的《万吨水压机》《万吨轮下水》《教爷爷识字》《偏要唱个东方红》《拆旧轨,辅新路》《毛主席和我们在一起》等等新时代画,表现新中国工人阶级自力更生,是这个时代的重要题材。他坚持工厂写生,面对表现工业机器的新事物,匠心独创,运用深厚的传统艺术功力,力主创新,融合了中西冷暖光影的手法,突破陈规,领异标新,时出新致,熔古铸今。

谢老晚年自号"白龙山人",这是他忙于应对索画累累,白送白画,而自己又生活窘迫,嗜画似命的无奈自嘲之言。有一天他与我耳语:"今天我有'贪污'所得,请你去绿杨村吃夜饭。"原来,他将每天乘公交车的车资报销累积所得,以不上交师母自我调侃,一个成就如此高的名画家,都如此苦中作乐,不禁令人慨叹。在我们从大通路步行去饭店的路上,他又说了一段让我终生难忘的话:"经常来我家索画的,有杭州的,有四川的,人家老远来,有舟车之劳,还要买宣纸来,其实也是买了宣纸来给我练功。我今天能画好画,也拜托他们省下钱来,买了爆竹给我放,想到这点我还应该感谢才对!"我一时无言以对。面前的谢老竞虚其心受天下之善,他自号"白龙山人",其艺境、心境之高,真令常人难以企及。

为艺真诚,为人率性,处世乐观,成为谢之光非常特有的风格和人生态度。他既重情尚义,又诙谐达观,玩世不恭,颇受学艺后辈的崇敬。看他当场挥毫作画的风范,或用纸团、排笔,或用手指、柳条、布块、手掌、不洗的破败笔,焦墨宿墨混杂的水墨,他皆信手拈来。经过他的倾倒、拖曳挥洒,顿见泼墨生寒云,砚池生细浪,参化之妙,情动于中,俨如醉后,令观者赏心悦目,发出赞声一片。

谢老有一子一女,我见过他的女儿谢碧玉,在山海关路画室里侍候谢先生,并在谢老患病后期,日夕不停地在医院床畔服侍他。她是原夫人潘锦云之女,1930年潘与谢之光离婚后移居澳门。同年谢先生与方慧珍女士结婚,这就是我们后来见到的谢师母,她虽已古稀之年,却风韵犹存,据说谢先生从前常将她作为月份牌画中之美人模特。谢师母会作画,也能作诗填词,嫁给谢先生以后,外出只是看她的父亲,父亲去世后,她便不再下楼。谢老逝世后两星期,师母不吃空坐,也相随仙逝,真是一段奇缘!

谢先生告诉我,人生不如意时要坦然面对,苦中作乐,尽量不要去麻烦人家。他每天早上要在厨房间生煤球炉子,我有天去得早,在炉子旁边站立陪他聊天。他说:"生炉子也有学问,你想炉子下面用木屑或纸引火,中间交叉架空摆放木柴,上面再堆煤球。纸一引火,在未燃至煤球前,倘木柴已燃尽而塌底,煤球会下陷而压熄火,所以关键在于空间的空气。这就像一件画作,如留墨空白处理不当,虚实失调,也会失败。生炉子是劳动,但与画理也相通也"。言近旨远,意趣幽玄,至今思之,令我回味不已。

有一天评弹大家杨振雄甫抵栩栩斋,上下身衣服都是深藏青颜色的,背一个深色的包,而脚穿一双白色跑鞋。谢老见状立言:"下面的压角图章太轻了,章法不对。"语见诙谐,却三句不离本行,顿时引起哄堂笑声。

谢之光先生在艺术上自出机杼,独树一帜,翰墨之妙,通于神明,积学累功,心手相忘。而待人处世,披怀虚已,豁达大度,无心是道。谢稚柳曾云:"之光画师初以仕女擅场,入妙品。识者评其所长,不在工致娇媚,而在于淡雅婉约,望之有幽娴贞静之态,无脂粉纤弱之习,所以为贵耳。中年以后,摒去香艳,溢为山水、花鸟。每画,则放笔直扫,无所傍假,如风雨骤至,颠倒淋漓,淡笑之间,若山,若水,若花,若叶分布而出,奇怪诡谲,所向披靡……"

记得我去送他住医院的那天早上,他穿上大衣,围上围巾,背靠床后的棉被上,地上平放着起床后画的六张花卉册页,水淋淋的尚未署款。他气虚地对我说:"魔鬼上身了,我看到自己的画还存在的毛病,但是来不及了。"我内心一阵酸楚,无言以对。谢老患晚期肺癌,入院后备极痛楚,女儿要唤医生来床边处理危急,他都摇手以止,口中唯吐二字"等死"。

齐白石说:"老把精神苦抛掷,工夫深浅心自明。"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谢老自那天起,再没回过栩栩斋。

 

(载《书与画》2009年第9期,题为《独成一格的谢之光》。又载2016年7月23日《美术报》,题为《独树一帜的谢之光》。收入《上海人情》,陆康、马尚龙、何菲、胡建君著,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2014年7月)



《书与画》2009年第9期


2016年7月23日 《美术报》
 

(若斋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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