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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宗朱大可 陆康
先祖陆澹安公在70岁寿日，诗宗朱大可先生手书诗一首祝贺，姑录于后： 行年七十天随老， 双鬓无华两颊红。 壮志乘风还破浪，（君近渡游海香岛） 高谈吐气欲成虹。 汉碑细校边都尉，（君得边达碑前人未著录） 宋史间徵罗贯中。（君著水浒研究纸贵已久） 见说巨编新脱稿， 方言定可续杨雄。（君新著小说词语汇释亦已付梓） 我小时从花园里奔跑出去开门，眼帘前一位灰白长须，长衫布长褂，烟不离手的温和尊者便是朱公大可先生给我的最初影象。他和祖父在会客室聊天的时候，声音都很宏亮，笑声朗朗。之后大可公往往留下来与祖父共饮共餐，他们聊天十分相契，莫逆之交长达五十多年。 祖父告诉我，他在1923年参与合办《金钢钻报》时，执笔政的作者众多，实力厚重，如有施济群、严独鹤、孙漱石、严芙孙、陆士谔、顾佛影、郑逸梅、范烟桥、陈蝶衣、何立三、周瘦鹃、程小青等等文人。记得朱大可写的是《嘤鸣诗话》，我祖父写《落花流水》和《说部卮言》。他与朱大可相交友善，说他为人端直，从无虚言假语，处事温敦厚道，是位好好先生。此外还有一本《红杂志》，朱大可写《我的妻子》，先祖公写《最后之觉悟》。数十年中，以文墨为生，友情相连。 朱大可先生生于1898年，名奇，别署莲垞，颜斋名"耽寂宦"。祖籍南京，后因祖父官至秀水县（今嘉兴市）巡检，遂寄籍嘉兴。曾任《新申报》主编，先后执教于上海务本女中、爱群女中、正风文学院、正始中学、大经中学、比乐中学和无锡国学专修学院、南通学院等。建国后，任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毕生致力国学研究，其中对于古文学和金石学易学尤多研究和创见，著有《古籀蒙求》、《周易复古篇》、《说文匡谬》、《石鼓文集释》、《兰亭考》、《尚书义疏》等。我在朱公的书斋中，承他送给我《古籀蒙求》一书的初版本，也见过《周易复古篇》的手稿，成书于1943年，纸本毛装二册，但一直未见出版。至2007年6月，该手稿见于上海四季酒店拍卖会，旧物重睹，竟无缘购得，惜哉！ 朱公大可夙以擅诗而负盛名于世。有一次我在他的二楼寓所，他从书房里检出24册有封套的《近代诗钞》。这部书是清光绪八年举人陈衍辑编的，此人通经史训诂，特长于诗歌。诗钞选编收录了清后期咸丰至民国初期的旧体诗佳作，共计369人，每人名下并附一小传。大可先生翻开目录中一行，有他的名字，显然选登入项并不容易。他莞尔一笑，说："我当时选入时是年龄最轻的一位。而今369人中仅存我一人在世，余皆作古，能不兴叹。"并请吴仲珺治一印为"近代诗钞剩此人"，几多唏嘘慨叹。 先祖72岁时不慎伤足，记得大可先生来舍下探视。出示一诗，这样写的： 澹公健步本非迟， 七二高令不自知。 石学士何妨堕地， 白分司未碍吟诗。 迷阳好守先贤戒， 扶老还宜早岁支。 一笑龙蛇今已过， 相期日饮效爰丝。 朱大可先生旧居蒲石路时，曾号"蒲石居士"。后路名改为长乐路，便取书斋名为"长乐簃"。郑逸梅先生居长乐路长寿里，因此周采泉先生曾有诗云："郑公长寿君长乐，各占春申一段街。"我记得他老人家喜欢饮酒，由于文革中酒供应限量放行，我便经常晨起至上海第一食品商店后门之牛庄路，从5时半左右排队轮候，可以每人自带空酒瓶零拷四两。隔数天我再去一次，凑满一斤后便送奉长乐路朱公寓上。这也是祖父吩咐我尽量要去做的事。我还记得当年所购白酒的牌子，一为"白玫瑰"一为"绿豆烧"一为"五加皮"，这三种酒至今都不见市了。朱公除了每日必饮佐餐外，从来烟不离手，而且每枝烟尾相接后一枝新烟，因此一日下来，烟缸内只是烟灰累累，并无烟头。我也曾叩长寿之道，朱公笑道："我已古稀之人，四件事可告：读书写字、烟酒肉、不运动，终身长衫布鞋"。 1969年重九日，我陪祖父访朱公，归来途中，祖父口占一诗，兹录于后： 重九登大可寓楼作清淡归途口占： 登山无计且登楼， 聊把清淡作壮游。 小劫幸逃容啸傲， 余年待尽任沉浮。 读书举喜研新义， 阅世相期豁远眸。 浪掷精神休自笑， 焉知敝帚不千秋。 朱大可与其石齐名，为堂兄弟，但朱其石60岁已谢世，擅书画，篆刻负重名。朱公有挽云：画法师浙，刻法师皖，鲤对记趋庭，许尔聪明能继武；前年丧妹，今年伤弟，雁行惊失序，嗟予老大剧伤心。并出手卷，请胡亚光先生绘一写真遗像，赋诗于后： 妙手传神比老迟， 阿连况早托深知。 仪容从此留长卷， 襟袖还堪补小诗。 丘壑闲情原不朽， 人琴余痛倘能支。 只惭高谊浑难报， 润笔曾无帛一丝。 朱公1978年仙逝。平生作诗无数，一生清虚淡泊，身心自在，妙悟言诗览古写怀。生前出版了《唐诗三百首新注》、《耽寂宦诗》，另有《墨池集》二十七绝；还有《新论诗绝句》百首，所咏皆清末民初之书法家。《诗坛纪旧》皆平素交往友朋的诗话，满纸情极，诗味存真。他的另一部重要著作是《说文匡谬》，是对于甲骨文和金文的研究，纠误匡谬说文中涉及者四百余字，字字作了新证考解，特别断言了"十干"皆取象于兵器；"十二支"取义于动物等。同时他著有《石鼓文集释》将存世传本互相对照，研究考证，对于王国维、马叙伦，郭沫若、马衡等不同诠说，旁涉相关经子著作，分别作确切论解。可谓治学严谨，志愿无倦，笔不停辍，文果载心。 朱大可先生的夫人名孙企馨，曾从林铁尊、许默斋、姚劲秋学，能诗。有"离人魂梦关山阻，寒山生涯蜀道难"句，郑质庵赞为饶有唐音。年73岁逝世，朱公有"回头不见君，雪涕空如雨"句，甚为沈痛。
朱公仁丈曾诲我"积学于己以侍用也"和"采故实于前代，观通变于当今。"他工书法，先习分书，后改籀篆，所作风格气骨古雅，质而不野，所谓书一字已见其心。我珍藏了不少朱翁墨迹，缅怀夙昔关怀栽培之情，往事如新，永念不忘。 （载《书与画》2009年第6期。收入《上海人情》，陆康、马尚龙、何菲、胡建君著，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2014年7月）
（若斋整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