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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海上来 何菲
著名书法家陆康是我的心理建设导师。相识十年，我从青涩到略带通透感，多源自他的点化。许多人有术，而他有道。 一晃而过的岁月在“物理的”陆康身上似乎并未投射多少痕迹，而他的内在、深在，却有着微妙的嬗变。明流暗潮，终究聒噪，静水深流，淡极始知花更艳。 这些年，陆康身边经过岁月沉淀的友人越来越多，才貌兼备的女史络绎不断。他则欣赏有善根与慧根的人，并给予他们相当的影响，潜移默化间使其打磨得更为完善。才人之行多放，康以正敛之，正人之行多板，康以趣通之。 人心如古巷，幽深不可测。能在万丈红尘、在不可捉摸的驳杂人心里，锻造出一如陆康这样的通悟段位，不是靠长年修炼可得的，需要诸多先天条件和因缘际会，比如出身，经历，挫折，见识，悟性，游历……他丰赡的性情，只看到一角，已是海量。 据说在社交场合，想拷贝陆康风格的人很多，学得皮毛的人也并非没有，只是对内里的精髓，始终鞭长莫及。 而陆康，还是那个半生漂泊尘埃落定的陆康。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看不透的大味若淡。 陆康是个没有年龄感的人。你可以把他看作是上世纪30年代穿越而来的传奇，也能感受到他的时尚精神。从他身上，可以感知时代的沧海桑田，也能发现当下上海的城市价值，感受失传已久的雅集魅力。 所以这些年，陆康已不仅是个人物概念，还成了地域概念，气质概念，人文概念。 若再进一步对他进行诗意描述，他澄明的文脉，史脉，人脉，洋溢着海的气息。 这些年，有很多人想结交陆康，以与他相交游为荣。 文人，商人，士子，师者，儒雅人，江湖中人，他似乎都是，又不尽然。你很难形容他。他似有清明上河图般的精致具体，又有海般含蓄洗练的奇妙张力，充满难以言晦的信息量。 陆康是南社国粹大家陆澹安之孙，自幼得祖父亲授，诗词书印皆通，特别是书法，真草篆隶俱精。16岁师从大师陈巨来。1980年陆康移居澳门，虽在大陆已然成名，却毅然选择清零重来。他凭一纸签证、100元港币和一套培罗蒙西服，经拱北口岸踏入拱北口岸踏入陌生的资本主义土地。2000年他回上海常居。从32岁到52岁男人的黄金时代，他属于澳门。从零开始的他，仅仅用了三年，就被收录进澳门百科全书人物卷，跻身澳门精英行业，并连续17年被官方选定为澳门文化使者，赴欧洲传播澳门文化。 这个转身华丽而神奇，必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从陆康十年间片段式的描述中，我难以推演出完整的故事，却知道所有前因后果都是必然。在无根基人脉、囊中羞涩的当年，能实现逆袭，凭借的不仅是才华和一点运气，他仿佛自带某种天分与技巧，稍加搭脉，就晓得哪里该长驱直入，哪里该点到为止，哪里该御风行舟，哪里该全部咽到肚子里，灵转绵密浑然天成。一旦决定，一剑封喉，有种孤注一掷的豪气。 有时我想，传奇发生在陆康身上还是相衬的，奇谲际遇须与大智慧的人搭配。要度过多少千难万险，才能收获稳妥又通达的人生。有人说，在上海，陆康代表澳门人的形象，在澳门，他又是最贴切的上海符号。他是澳门制造，一定程度上他也制造了澳门。20年浮沉际遇起伏，终究炼造出他雍容旷达的气度、行藏，也体现了“天主圣名之城”澳门的眼光与胸怀。 陆康是著名书法篆刻家，近年来又为近现代国学著作的编撰事业倾注了大量心血。 在专业领域，陆康通晓艺术、文学、医学；在更广泛的社会领域，他对衣食、男女、处世、人生等都有精辟独到的见地。他似乎天生具有与文人贤士、精雅生活相交游的能力。 除政治外，他几乎无所不谈。打小祖父教育子孙：要远离政治。 从上海，到澳门，到欧洲诸国，再到澳门，上海……这一路，在泥沙俱下的江湖里，他营贾经商，能处富贵，能安寂寞，也经历过血雨腥风，所以能沉得住气，宠辱不惊，收放自如，且在他身上极难找出破绽。 第一次见到陆康是在鸿艺会。他姗姗来迟，进门时胁裹着一个气场。这气场，温和、复杂而强势。看不出他的身份，也看不到他的过去。磁极立刻就变了，紊乱纷杂的负能量消失，随之而来的是小气候的调顺。人们的眼光被吸引到他的周身，他是个发光体，有把彼时情境照亮的能源。 他身着黑色对襟洋装，黑长裤黑皮鞋黑袜子，手握着一柄黑色长伞，一片贵族黑中露出一方粉色条纹衬衫，领口有优美的弧度，似方且圆，出自他的亲手设计，这道微妙的弧线成为一道惊艳的缝隙，盛满性情、趣味和卡路里。 凡事不在意，不在意中有在意；凡事在意，在意中有不在意。这是我眼中的陆康。前一句是指他的胸襟，胸怀广阔却也有着原则、立场和隐性的难弄。后一句是指他的细节，在大系统大体系下做好每个小细节，却绝不斤斤计较、固步自封。这很有中国文化的意蕴，有一种太极哲学糅合其中。 陆康在中国大陆、港澳及世界各地很有些朋友和仰慕者。他签名售书，原本一小时的安排到了现场不得不延长为三小时。连续多年的上海书展，只要有他签售，就一定创下当天数量之最。他的私人派对，已成为上海文艺界、时尚界的一桩盛事。 陆康好口才，擅表述，声情并茂，对一个故事善于重复，但绝不反复，深谙语言艺术。他是天生演说家，有着超群的社交天赋。有他在的场合，总是稳妥、妙趣、欢声笑语，他稍稍发挥，即能暗自将宾主的兴致全都激发调动出来，如同一个交响乐团的指挥，是一个随机组合的乐团的灵魂和救赎。 陆康慷慨仁厚，有名士风流，时常请朋友们分享美酒美食和心得见闻，时常给人意外惊喜。他的酒量同样深不见底，若干杯下肚也不会失言，更不会失态，坐在他身边的女士还能享受到妥帖周到的照顾。
陆康给足每个人面子，包括他的司机，门卫和邻居。他说：人是自己做的，面子是别人给的。任何坚韧的人，面子都曾放在地上被踩上过无数回。文人的致命弱点是受不得委屈。所以常常有紧张感，走不出固有格局。去年我生日，他曾我一枚闲章：随意。 陆康通晓易学，懂五行玄理，会把脉开方，能轻易把人看穿，却不揭穿。有时悠悠的说上几句话，就会让人惊悚且怆然，回味数日。 他很会调侃自己，身段柔软且富有韧性。对自己时常放低，对别人多是鼓励与抬高。那是一种大自信，通常只有把自己看得太重的人才过于自矜不肯放松，到后来难免难堪自苦。而敢于示弱，乐于自嘲和解围的人恰恰是有底气的强人。 人少时候，他剥丝抽茧心里的壳，也会感慨自己一手牌的遗憾之处，因为特别炫目的事物背后，总有不为人知的隐情，而这些隐情恐怕才是最真实的人生。不过如果他此时拿起话筒演绎《左右手》，又是那样淡定从容，轻松拿捏间，关于人生的得失喟叹顷刻灰飞烟灭。 陆康不笑时很有威仪，但他时常笑，眼睛温和、智性且密不透风。举手投足间的修炼早已看不出修过炼过的痕迹，只有圆润、洞察与些许神秘。 再精心的设计也学不出陆康的味道。故事感，分寸感，节奏感，交响力和人情味，这些在一个人身上难以凑齐摆平的元素，恰恰被陆康融合得自然恣意。出世和入世、浪漫和理智，这些原本对立的性情的刚玉，都被他细细的磨成了粉，调和在一起，力量大至无穷，小至无内，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人天合一。 有人说，文人特别受不了委屈。 想必陆康是受过不少委屈的人，只是所有惊涛骇浪过后，他朝着自然与审美的方向转身。现在的状态唯有松弛、禅定，有悲悯，但更快乐。 之所以能乐于享用命运的任何赐予，因他有足够坚强的神经，于是保持内心的平和坦然，拥有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最为平和的姿态。
有时陆康也会透露一些江湖凶险，冷暖自知的经历，让友人们憬悟命运一切的安排原本皆有深意。
这个双子座男人内心尊重的人之一是书法大师钱君匋。多年前一次他与钱老同乘，他问钱老，人生是什么，90岁的钱老说：空。空得狎其。还有一次，钱老坐在副驾位置，突然悠悠的冒出一句：人生如梦。陆康遂问，梦在何处？钱老沉吟：梦在梦里。 若一个人既能通悟到人生的极致虚空，又能醉心于周遭，纵情于生活，那么他身上是有仙性的。陆康就是如此。有仙性的人变化多端，却重两点：静与善。有静才能修炼善与智的底气。动辄得咎，退而为静，静又可反观生命的律动，以期每日重新跃入生命的激流，潺潺向前。 多年前午夜一点，陆康与我在中春路散步，这个妙趣空灵的段子一直在友人之间流传。芸芸众友，陆康给我的感觉是奇异的。他是活动力极强的人，可内心无比沉静，甚至沉郁。他是静寂与律动的两栖者，静是动的变式，动是静的表象。他的身上，包含了许多异质性的东西。他的性情就像个钟摆，摆荡在生命两极之间，他妙在赢得了这个“之间”，因此得以永动。或许生命的修为正是增长于矛盾间的牵绊统和，这也使他成为现世里极为少见的全景式的生活大师。 人是分档次的，不按照财富地位来分，而是按心智分为愚人——知人——哲人——圣人。圣人几千年只出了孔子一个，孟子仅是亚圣，哲人也少之又少。陆康说愚人自有其乐，他希望自己在愚人的基础上，带一点知性和智性，做个知行合一的人。 陆康与生活之间似乎有个微妙的约定：将生命的大道与世俗的智慧，作为他的人生的两个面向。 于是与生活恋爱，与造物同乐，与艺术相濡以沫，一路毫无怨悔地开启下一个、再下一个传奇。 陆康常自嘲自己开心的燃点为何那么低。其实，他的沸点悬在怎样的高度，可能连自己都不知道。很少见他忘形，即使忘形也如此优雅。其实人总是多少要造点次的，快乐的造次让人圆满，偶尔的冒失也可印证多年真心。 他一直未婚。有红颜，却乏知己。尽管也有女子曾认了真，酒醉后为他哭为他笑，可情感领域，他依旧是此中隐士，深埋掉过去，致身吉且安。 有人臆测陆康的情感世界是一个人的城池，有人在城外徘徊，他也曾眺望守候，却没有人曾真正进入过。开放或封闭，关乎他灵魂的自由，没有谁能擅自开合。 我的感觉，像他这样写意又精密的男人，不自量力去攻城多数会铩羽而归。有资格说喜欢的，必是钟灵毓秀、对他有大关怀的女子。 至于他，不论喜欢不喜欢，都习惯于保持不进不退的态度，也许这样才更能把人看仔细，也因此丧失了一头扎入的能力，犹如莲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上好的情感生活，也许只需扎实的陪伴。一个下午的聊天，一个黄昏的散步，一个子夜的喝茶。恬静，理解，不谋其前不虑其后无恋当今，简明扼要，不怕重复，没有时间界限，不惧红颜染灰。有牵挂，却更有心的自由。可是，身边人马杂沓，即使在沙砾里找到了钟爱的那颗裸钻又如何？当人试图让一个心仪的女子爱上自己时，自己极易渐渐丢失当初她喜欢你的很多特质。感情是很奇怪的事，如果很清楚它的脉络、走向和大致的结局，便会很好操控它，也会很容易失去它。智者陆康，大概就是此种类型。太明白规律，太洒脱决然，有时干脆绕道而过。让婚姻扬长而去，让情感飘荡在生活上方永不降落，这也许是生活的最好方式。 我与陆康的交往，不仅在饭局和短信里，也在一些更深的层面。我们曾有过多次文化合作。他也说我是懂得他的人，他说长毋相忘。挫折时我少有倾诉，唯一会向陆康寻求疏通。他说，是非以不辩为解脱，烦恼以忍耐为菩提。很多人生况味拌着葡园的酒下肚，发酵出了阅历与资历。 在陆康的情感哲学里，我唯一确知的，就是“走”。“走”是他可以切实把握的状态。张扬的诗意激情与冷峻的理性思维汇流在一起，将红尘烟火归于生命的虚无。而这虚无，或许正是一种根本性的澄明与期待——惟情至，可以造立世界。惟情尽，可以不坏虚空。 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大半生羁旅、游历与思考中，陆康的峥嵘藏于温润，此种深趣似苏州园林，幽人自解。前段日子一个艺术短片《陆康.点滴》甫一上线，就突破了8000点击量。此片脉息感觉准确，每一帧都似踩在神经末梢，空灵写意，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什么都没说，却仿佛什么都说了。
（载《陆康》，乾嘉文化印行，2012年1月。又载陆康、马尚龙、何菲、胡建君著《上海人情》，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2014年7月。2016年9月30日上午，“刀笔传情——当代名家陆康、陈森书法篆刻作品展”在珠海市古元美术馆举行，作品集同时印行，收入此文。2017年7月，《我的自选作品（上）》由文汇出版社出版，亦收入此文。2012年12月13日，《新民晚报》曾刊登何菲短文《他从海上来》，K先生即陆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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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斋整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