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康相关评论

   

 

陆康:一个人的四重奏

沈嘉禄

 

作为书法家的陆康

陆康字如其人,豪迈洒脱,刚柔相济,既远眺大江东去,又俯察小桥流水,眨眼间又风云突变,银瓶乍裂,看他现场作书真是过瘾,丈二匹的榜书,如黄河之水自天而来,一路上跌宕起伏,惊涛拍岸,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气势怎么也挡不住。瓷瓶或紫砂壶上的蝇头小字也如针尖上的跳舞,一支长锋紫毫在手,手腕则暗暗用劲,转眼间便是满天星斗、满架紫藤。

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就有前辈大师称陆康为上海书坛的“青年近卫军少帅”、“领军人物”。更早些的六十年代初,还处于弱冠之年的他,作品就与周慧珺、胡考一起参加上海首届青年书法大展,有位亲临现场观展的老前辈至今记忆犹新,他跟我说:“当时陆康的作品已掷地有声,不同凡响,作品展示的位置也比周、胡两位显著,一进门便印入眼帘,印象深刻。”

纵览中国历代优秀篆刻家的书法,往往于线条章法之中,透露出沧桑感极强的金石气。这一点,陆康的书法作品也同样具备。他的大篆或甲骨文,写得生动而别有新意,丝毫没有那种食古不化的匠气和陈腐之气。据海上书法家、书法理论家管继平分析,陆康的隶书也是别出机杼,令人一见便忘不了的,他兼融诸家众体而自成一家,无论结体或扁或长,都能随意挥洒,笔力遒劲,潇洒丰仪。陆康的隶书其实自有渊源,《礼器》和《乙瑛》有之,《石门》和《汉简》也有之,甚至有人说还带点金冬心和伊汀洲的意思。但是他说自己并没有专门学过金、伊两家,虽有巧合,也只能解释为古今三百年间的灵犀相通吧。陆康的行草书法,往往是浓墨枯笔一气呵成,其线条非常的劲健而富有弹性;章法上即便是大草书,也写得很稳。虽有飘逸之气,却无轻飘之态,这便是和他有深厚的金石功力大有关联。

尽管陆康先生有着如此深厚的传统功力,但从不满足停留在前人的窠臼中,他是食古而化、敢于创新的。即便是表现传统的笔墨艺术,他依然会写出新意。近年来他还以开放的心态进行探索:以传统书法的线条来表现现代水墨的意韵,以古老的甲骨象形文字来展现当代艺术的构图趣味,以线条的造型和黑白两色构成的韵味给人审美启示,充分体现了他将西方视觉艺术和东方的笔墨工夫糅合于一体的智慧。

 

作为篆刻家的陆康

陆康出身书香门第,自小就拥有了一个良好的读书学艺环境,祖父乃中国近代国学大家、南社巨子陆澹安先生。在祖父的亲授下,他六岁始学古文辞,八岁即执笔临池。由于祖父的交游,陆康还有一得天独厚的条件,少年时即游学于丰子恺、刘海粟、谢之光、唐云、钱瘦铁诸大师之间,之后拜著名印学大家陈巨来先生为师。陈先生的印章以雍容华贵、精严工整的风格独步印坛,有“天下元朱第一人”之誉。陆康16岁立雪“陈”门,从《十钟山房印举》入手,临摹了三百余方秦汉古印,青灯黄卷,衣带渐宽,炼就了运斤成风、踏雪无痕的“童子功”。

但是作为一个艺术家,要想确立自己的江湖地位和个人风格,必须走出老师的巨大影子。陆康对此有清醒的意识,所谓“师其意不师其迹”,所以后来他稳中求变,一改陈巨来先生那种规矩整饬的元朱文风格,代之以跌宕奔放、洒脱不羁的印风,章法上求疏阔,刀法上求生辣,在传统中求变化,运匠心、出新意。程十发先生曾这样评价他的印章:“独辟蹊径”。而陈巨来先生则干脆跟前来求印的人说:“我已老矣,今后就叫我学生陆康刻章吧!”

陆康自由奔放的这一路印风我是非常喜欢的,比如早几年他为澳门特区历史景点所刻的一组印章,就是陆氏大写意印风,但又在方寸之间注意避让与穿插,或如幽兰出寿石,或如紫竹立晚风,在有限的空间中表现自由延伸的意念和舒展的动姿。其中一方“关闸”,繁体字恰好是对称的,而且有四扇“仪门”如画屏并列,弄不好就失之呆板。而在陆康安排下,四扇“仪门”似开似合,繁简有致,肥瘦得体,变化无穷。这幅得意之作已被不少印谱收入,垂范后学。

再比如前几年出版的《陆康吉祥印语》,收录了陆康镌刻的闲章凡一百方,我获赠后再三赏读,犹在山阴道上策马徐行,山花烂漫目不遐接,又常有意外的惊喜扑面而来,一惊一愣而抚掌大喜。一本印谱能予人有如此惬意的视觉享受,我以为是每一方印章都蕴含着鼓胀于方寸世界的蓬勃张力,流转着艺术人生的戏剧性创意。

陆康的元朱文深得陈巨来先生衣钵,如梅派唱腔,满台富贵气怎么也压不住。满白文如裘派唱腔,苍劲有力,韵味绵长。鸟虫篆则酷似程派,婀娜多姿,余音绕梁。而最让我啧啧赞叹的是大刀阔斧的秦汉缪篆,金钩铁划,屋脊春雷,并于密不透风中慷慨留出一段疏可走马的空间,从而使有限的印面获得了广阔的回旋余地,纵使想象力策马驰骋——好不痛快!

 

作为作家的陆康

陆康常说自己为报刊写文章是玩票,是人家逼的。近年来一口气出版了二十多部著作,明明享受了笔耕之乐,又说是给自己找麻烦。每年上海书展,都有他签售活动的信息见诸报端,到时候一帮粉丝早早来到展览大厅排起长队,拿着一大摞陆康的新作等他出场。

陆康青年时代即博览群书,国学功底深厚,同时又频频从西洋文学中寻找新感觉与新思维。上世纪八十年代去澳门闯荡世界,做过中医、开过饭店,最后还是做回一个文化人。但在弹丸之地涉足文化圈,四周局促,交游空间有限,可作竟夕长谈者也就二三子。所以他经常往返于上海、澳门之间,书写属于自己的“双城记”。从澳门返还沪滨后,他每年还经常去那里与澳门文化部门一起策划重大项目,后来撰写了《感觉上海》等随笔集,反响相当不错。后来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上海文化出版社、上海书画出版社纷纷找他,几乎每年都要推出好几本书法集、篆刻集、随笔集。陆康对外部世界的随笔,感性温热、鞭辟入里,同时又不乏幽默与机巧,开阔了大陆读者的眼界。

这几年来,吮笔奏刀之余,陆康还要整理祖父陆澹安先生遗存的百十种遗稿。继祖父陆澹安先生三大卷遗作《说部卮语》、《小说词语汇释》、《戏曲词语汇释》在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会资助下出版后,由他精心整理编辑的《澹安藏札》也于2011年问世,这本书与早些时候出版的《澹安日记》交相辉映,堪为双璧,不仅可一窥以上海为活动中心的民国文人之间的交游经历,更可感受彼时旧知识分子的文采、趣味、操守和真挚情谊。2012年又有两本书推出,一部是陆澹安成稿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庄子末议》,系澹安先生对《庄子》中几段最有争议文字的注释与解读,但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出版,现在被陆康从故纸堆里意外发现,经过一番精心整理校订,交由出版社以影印本形式推向社会,在学界广受关注。另一本是陆康的书法集《金石兰亭》,由上海文化出版社根据他本人的一轴手卷,加以艺术装帧后推出,同样受到读者的好评。

最近几年陆康又玩起了新花样,以他最新创作的书法篆刻作品为主题,配上其他几位习相近,气相通的海上艺术家作品,或绘画,或现代书法,或摄影,亦中亦西,亦古亦新,组成全新的视觉图像,出版后也成为人们竞相购藏玩赏、礼赠友朋纪念的妙物。

 

作为玩家的陆康

陆康在朋友眼里还是一位标准的上海“老克勒”。所谓“老克勒”,与北京人口中的“玩家”有点相近,但在概念上并不完全重合。“老克勒”在上海的语境中,特指在海派文化的熏染下行世,对城市文明有深刻理解,对城市风尚也敏感领会,特别是对市井社会与上流社会的处世为人,都能严格遵循,并应付如裕,也因此能对周边的人群起到一定的示范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说,陆康确实是当今上海滩进退如仪、举止有范的“老克勒”。

与许多书画家一样,陆康历年来也积有一些字画收藏,但都是书画界老前辈们赠予他的,有的是对他刻印的回报,有的是答谢他持赠的书法作品。陆康特别珍惜谢之光先生留给他的一些绘画作品。谢之光是一位颇有造诣的艺术大家,在旧上海以月份牌、电影广告、舞台布景等有鸣于世,学术界梳理上海美术史,他是绕不过去的人物。建国后谢之光成为中国画院专职画师,他与时俱进,创作了许多反映新时代精神风貌的中国画,特别是在推进中国画融和当今审美意识方面贡献很大。十年动乱期间,陆康与落难的谢之光先生多有交往,感受到老艺术家通脱豪放、自由无羁的性格与人格魅力。我多次参加由陆康主持的午茶便宴,席中与友朋话说玄宗,趣味横生,妙语联珠,而一旦提及谢之光先生的奇闻轶事与艺术功绩,则往往语言哽咽,热泪纵横。

在遍访欧美的同时,陆康也很注意搜集各国古董或小玩意,在英国伦敦、意大利罗马、法国巴黎、澳大利亚悉尼等大型跳蚤市场,他看到了许多老器物,比如西洋瓷器、錾花烟盒、胡桃木烟斗等,品相之好,就像新的一样。“青铜雕塑、大理石胸像、手工陶器、刻花玻璃,卖得真便宜!在伦敦我还看到几百支司迪克堆在那里,都有一两百年历史了,说不定是狄更斯或毛姆用过的呢。”但陆康是一站一站的巡游,只能求其小而舍弃大。

陆康还喜欢收藏古陶器、文房四宝、景泰蓝、名人信札,还有与他本行有关的各类印石。对了,还有一项大宗:古典家具。年轻时他与父母同住在虹口溧阳路,十年祸起,家中被抄,一堂红木家具也被扔上卡车运走。后来陆康只身闯荡澳门,功成名就后,心底的红木家具情结发作。但兜遍澳门也很难买到正宗的老红木家具,后来他发现在烂鬼楼一带的古董店里倒是堆放着不少白木古旧家具,那种诚实质朴的式样和风格倒可以抚慰陆康的乡愁。重返沪滨后,他在虹桥置业安身,就用老家具将居室布置一番,那种浓郁的中国传统风格总令登门求书的老外或澳门同胞啧啧称羡。

二十年前,虹桥地区多有老家具商店,陆康得了闲就往那里钻,经年累月老鼠搬家似的积攒,倒也蔚为大观:客厅里放置着十几件流行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滩的西式家具。窗下一对专供客人小坐的硬靠背围栏式皮面沙发椅,坐下感觉很舒适。面窗一对布面软包扶手椅,中间夹一具美南风格的绿漆底绘彩小柜,兼作茶几之用。窗的右面是一件顶天立地的黑漆底橡木雕花吧台,饰有欧洲古典主义风格的雕柱,这是当时西洋建筑在家具上的精巧移植。所谓吧台,是现在老家具行内的不规范称呼,其实它是一种既可放置在酒吧,又可放置在家里客厅或餐厅里的一种大型家具。窗的左面是一张棋牌桌,这是欧洲人常用的小型家具,可供四个人打牌,也可放在卧室里进早餐时用。

客厅深处,还有两具银器柜被他用来存放印章石和古董,一具五屉柜被用来存放上好的宣纸和印章石。而一张柚木看宝台被他用来向朋友展读书画珍品。

在吧台对面的墙前,搁着一对纤巧的柚木雕花餐椅,上面挂一副老楠木对联。我凑近一看,好家伙!由清晚期书法家王文治所书,内容又是从《兰亭序》里提炼出来的:林荫清和兰言曲觞,流水今日修竹古诗。整件藏品没有一丝火气,幽幽地泛出如羊脂玉般的包浆,品相完好,感觉古雅得很呐。

陆康笑嘻嘻地告诉我,有一次他陪朋友到吴中路一家老家具商店淘宝,朋友看中一件中式的朱金木雕大柜,正在讨价还价时,他却发现仓库的一角斜搁着一对老对联,蒙上了厚厚一层尘埃,估计老板也不当它回事。陆康随手翻过来一看,依稀看到一行典雅的王(王羲之)字,心想肯定是一副书房老对联了,又用掌心抹去浮尘,“王文治”三字落款赫然入目,心底顿起狂澜。

陆康跟老板谈价钿,老板没文化,不知对联的价值,开出的价钿出乎意料的低。陆康便以很便宜的价格买下来,并要求他整修一下,并且是整旧如旧,连阴刻的字里面油漆斑驳的效果也不能破坏,完了再配了一对旧的铜挂钩。“现在你看看,修旧如旧,清水蜡克,收拾得天衣无缝,放在我这里才算是宝贝回家了。”

陆康的书房布置以中式为主,晋式家具、苏式家具都有,那张阔大的榉木霸王枨明式书案还是我陪他去威宁路买来的呢。也是在书房,我看到了一些七十年前日本侨民遗留至今的和式老家具。

陆康收藏中西老家具纯粹出于爱好,一切看缘分,也不奢求成对成套,材质也不怎么讲究,关键是式样要大气,积有时代风云和城市气息。现在有不少老家具商店的老板找到陆康,希望他将前几年买走的吧台和餐椅再卖回给他,价格翻倍。陆康说:老家具都成了我的老朋友,他们在这里很高兴,不肯离开啊!

也因为老家具买得兴起,原有的二室一厅日显局促,陆康干脆在同幢楼的二楼再买下一套房子。于是,新一轮的淘宝行动开始了……

陆康活得充实饱满,乐趣无穷,保持着卧龙先生般的散淡性情。每天忙至下午夕阳射进西窗,他就洗砚净手收工了,喝一杯午后红茶等待朋友接他去喝酒聊天。饭桌上的陆康,仿佛化身为另一个人,说噱逗唱,大开大阖,妙语连珠,暗藏机锋。每年辞旧迎新之际,邀挚友一桌畅饮,锦囊内已“埋伏”宝贝若干,酒酣耳热之际旋转台面让大家抓阄,或印章,或扇面,或册页,或瓷瓶,我等皮厚小弟如得压岁之赏,不亦乐乎!

 

(此文收入沈嘉禄著《打量鸡缸杯》,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年7月。又收入《名家名作》2016年第1期。又收入沈嘉禄著《城南花开》,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年8月。)

 

沈嘉禄(右)与陆康 ,2017年3月10日。摄影/若斋
 

作者简介

沈嘉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上海作家协会小说创作委员会主任,上海报业集团《新民周刊》高级记者,主笔。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开始文学创作,著有小说散文集三十余种,并多次获得《上海文学》《萌芽》《山花》《广州文艺》等奖项。同时还兼及上海史、市民社会生活史、艺术欣赏与收藏、饮食文化等方面的研究。

作为一名资深美食评论家,出版美食文化研究方面的著作有《饮啄闲话》《上海老味道》《上海人吃相》《鱼从头吃起》《美女鸭头颈》《风味》《消灭美食家》《吃剩有语》等,其中多种已有台湾版和英文版。
 

(来源:“澹安同康”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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