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康相关专题

   


外界评论陆澹安

 

 

愿作鸳鸯不羡仙

管继平

 

民国时代的文人,擅书者多多,然而除了几位于书坛上享有盛誉的大家之外,大多却并不以书法鸣世,尽管他们有很好的书法功力。陆澹安先生也是如此,比起他于文坛上的诸多建树,在书法艺术上,外人了解他的还真不多,这也就是所谓“书名为文名所掩”之故。其实依我所知,澹安公不仅擅书,还精于汉碑的考据和拓片的收藏。据陆康先生回忆说,儿时居客厅,时见祖父飞翰临帖,或楷或隶,或双钩好大王、武梁祠画像等碑帖。还每天用米字格写上几个楷字,命其临写,写好了则以饼干或花生米作为奖励。可以想见,那时的饼干与花生米在孩童的眼中是多么的香甜!长期以此作诱饵,也难怪陆康没有辜负,其后孜孜矻矻几十年,今天终于在书坛上独树一帜、自成一家了。

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陆澹安先生的书法在文人圈内就小有盛名,其时大凡报头题书、书刊题名以及友朋题匾等,时有所见。我在郑逸梅的文章中也读过这样一则趣话,说当时沪上有位活跃的书法家天台山农,擅榜书和市招。某次有人请他于摩崖上题字,硕大无朋,山农自感力怯,难以胜任,遂介绍陆澹安代为解难,只见陆磨墨盈斗,运肘挥毫,居然写得天骨开张,超凡绝俗。这则轶事力证了陆澹安先生不仅小楷精到,而写起擘窠大字来,也同样有着不凡的功力。而早在1926年,沪上一张《金刚钻报》,就刊有陆澹安先生的数则书法润例,这倒是多年前出版的有“集旧上海书画润例之大成”之盛誉的《近现代金石书画家润例》所失收的。于润例前,《金刚钻报》的老板施济群先生有一段小启:“老友澹安,写得一手好字,行楷篆书,色se精工,但要算隶书的功夫,下得最深,我眼见他足足写了二十多年的汉碑了。近来写隶的人极少,像澹安这一手书法,在现代书家中,实在是不可多得……”这几句广告词写得简要、公允,既无花哨之辞,也无夸大、拔高之嫌。不过世人皆以为澹安先生的汉隶功夫了得,能善诸种碑体,而往往忽略了他的楷书。其实我倒以为澹安公的楷书自成一家,别有韵味,比起他的汉隶来,似乎更为我所喜爱。读者无论从已经影印出版的《澹安日记》,还是这一册《庄子末议》的墨迹手稿中,都可欣赏到澹安公的小楷书法,虽为手札体,字小如蝇,然其楷法精到,用笔含蓄,即使是长篇手稿,也照样写得首尾一律,形神俱在。澹安公的楷书风格,总体说来,结体修长、线条挺拔、中宫紧缩、上宽下窄为其外貌特征。而其落笔时善用粗细之变化,粗则铺毫重按使其丰满,细则牵丝带过也不失劲挺,显得别有风致。所以他的楷书虽脱胎于柳字,但于粗细变化中则比柳字更夸张。陆康说祖父的楷书还受到清末状元陆润庠和袁寒云的影响,所以带点台阁体的时习,但敦厚却不呆滞,庄重又不失清灵秀逸之美。我以为,在楷书线条的挺拔和粗细变化上,陆澹安虽和袁寒云的字有相仿之处,但袁字落拓放荡,不拘小节,而陆字则谨饬规整,清正雅洁。这一点又和陆澹安先生的为人极为相似,澹安公一生澹泊自安,与世无争;洁身自好,不染俗尘。他的人生有两点坚持不变:一是从不做官,二是从不加入任何党派。潜心教书与著述,不随时俗或时政所移。时下的年轻人,了解陆澹安先生的也许不多了。其实澹安公的人生非常丰富,他早年从事教育、当过校长;做过编辑,主编过《侦探世界》、《金刚钻报》等期刊;写过小说,尤以侦探武侠小说如《李飞侠外传》、《落花流水》等蜚声海内外;还研究过电影、戏曲,曾和洪深、严独鹤一起创办了中华电影学校和中华电影公司,集写、编、导于一身;又擅写弹词,由他改写的弹词《啼笑因缘》、《秋海棠》,一经传唱,竟红遍江南。

众所周知,二十世纪初的上海滩,有一批专写“才子佳人”式题材的作家,被称为『鸳鸯蝴蝶派』,名气大的代表作家有包天笑、徐枕亚、张恨水、秦瘦鸥等。也许正是由于陆澹安写通俗小说和弹词的原因,况且他和所谓“鸳蝴派”作家颇多往来,如严独鹤、平襟亚、范烟桥、秦瘦鸥、徐卓呆、程小青等,都与澹安先生时相过从,所以当时的评论家也将他归为“鸳鸯蝴蝶派”。可能因澹安先生的笔锋甚健,专栏和弹词作品风靡一时,他甚至一度还获得了“鸳鸯蝴蝶派三骑士”之一的雅号。对此,陆澹安先生虽不认可,但也坦然地一笑置之。六十年代,他有题《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的两首诗,其一是:“蛮触事雄已可怜,漫劳萁豆更相煎。即今高处不胜寒,愿作鸳鸯不羡仙。”其二为:“劫后神仙不值钱,而今鸡犬尽升天。何如幻梦成蝴蝶,消受庄生一觉眠。”其中“愿作鸳鸯不羡仙”,是他巧妙地借用初唐诗人卢照邻的名句,喻己甘为“鸳鸯蝴蝶”,而对所谓的“神仙”表示了不屑。

自上世纪四十年代后,除了应约改编了一二篇弹词外,澹安公很少再写小说之类的通俗题材,他将主要兴趣又转到学问上来。《庄子末议》一书,即写于四十年代初,在差不多同时期,澹安公还撰写了《列子补注》、《汉碑考》等。解放后至“文革”前这短短的十几年时间,澹安公勤于笔耕,硕果累累。那时没有网络、参考图书也极有限,他居然以一人之力,编就了《小说词语汇释》和《戏曲词语汇释》两部大词典;而在研习书法之余,他还对金石碑版、文史戏曲也作了大量的考据,写了《隶释隶续补正》、《汉碑通假异体例解》、《古剧备检》、《水浒研究》、《说部卮言》等多种学术著作。我时常纳闷:旧时出色的文人,竟能涉及那么多的领域,书法诗文俱佳,而且还有那么多的学术成就,更令人叹服的是,他们平常竟也一样的吟曲听戏、喝酒交游,偶尔也来个赏花射虎、雀战天明……若当下的所谓文人与其相比照,实难望其项背也。

 

(链接:静安区图书馆“澹安同康”在线展览

 

 

陆澹安的智慧密码

原创 李天扬 文汇笔会

2024年07月23日 20:37 上海
 

“澹远乐安——纪念陆澹安诞辰130周年文献展”正在朱屺瞻艺术馆举办,展览至8月25日

 

进朱屺瞻艺术馆的门,由欧阳路,改在了满目绿意的鲁迅公园里。真好。先入园,再入馆,上三楼,我找到了那封信,孔另境写给陆澹安的。

从一楼到三楼,在做纪念陆澹安诞辰130周年的文献展,名叫“澹远乐安”。这个展名,嵌入了“澹安”,透出策展者对陆澹安的理解,和褒扬。

在说这封信之前,先讲一个故事:潘伯鹰的一个亲戚问他借了钱,过期不还,索之不理,且出言不逊。潘拟上门斥骂,出出恶气。他找陆澹安商量。陆认为这是下策,出主意说,你以后常登门问候,谈天说地,但不要提借钱的事。潘如法炮制,去了七八次,那个亲戚就乖乖地还钱了。陆澹安说,这是“精神施压法”。

这个故事,陆澹安的老友郑逸梅,他的孙女郑有慧和作家杨忠明分别亲耳听老人说过,并写在了各自的文章里,应该是可靠的。

在三楼找到的信,也与借钱有关。

孔另境给陆澹安的信,写在4月29日,是让女儿孔明珠送到陆府的,还带了两瓶酒。信中说:“现饬小女明珠,特赍酒两瓶,奉以佐餐,无非聊表夙愿,尚恳哂纳,至感。尚有一言附达左右,希鉴此微忱,勿作桃李之报,庶下忱可表,信守不渝,是则使愚忱舒适是已。”这段话,写得含糊,让人摸不着头脑。好在,陆澹安写信,有留底稿的习惯。这次展览,展出了几十位朋友给陆澹安的信,并把陆的回信底稿一同展出。一来一往,历史信息量明显是一加一远大于二了。

陆澹安给孔另境的信,写于1969年7月7日,信一开头就说,“昨日令媛来舍”。看来,孔另境一直派女儿跑陆府。陆在信里说:“现已与儿辈议定,自本年夏历六月二十四日(贱诞)起,家务完全交与儿辈处理,弟不再操心。所有以前出入款项,亦一概料理清楚,告一段落。去年三月中贤郎大喜时,曾因购买家具在弟处挪去两百元,此款亦须交与儿辈接收,以清手续。戋戋之数,本不当恧颜启齿,属在至好,故敢直陈,即请我兄通知贤郎赐予掷还是盼。”噢,原来这是一封催讨借款的信。

孔明珠2013年清明节写了一篇十分感人的文章,《一笔尘封旧账》,把后来的故事说得很详尽。文章发表于《上海文学》,后收入《月明珠还》一书,为首篇文章。杂志和书都不难找,不再具体摘引。简言之,孔另境接到陆澹安的催款信后,于7月11日回信,告知自己因身陷囹圄,原单位停发生活费,致“家无隔宿之粮”。钱,是还不出了。陆澹安接信方知老友窘迫至此,即于7月14日回信,表示“业已遵嘱向儿辈说明原委,将此款交代之期展缓数月”,并要老友安心养病,不要把还钱的事放在心上。据孔明珠推断,前引的孔致陆信,应写于1970年,也就是说,又过了大半年,到次年4月底,孔另境还是没有能力还这200元,只好再派女儿登门,送酒表示歉意。

正是因为对孔明珠十一年前的这篇文章印象深刻,一到展厅,我就去找孔另境的信。

“澹远乐安”这个展览,不仅展示了陆澹安极为广泛的涉猎面:先秦诸子、小说、电影、戏剧、戏曲、弹词、金石、书法等,还展现了陆澹安的广阔交游。陆澹安这一代读书人,无论是生活方式还是工作理念,都是非常时髦的。此前,在刘海粟美术馆,办过一个“慕琴生涯——丁悚诞辰130周年文献艺术展”,引起不小的轰动。丁悚喜欢摄影,现场许多老照片活生生地展现着这一代文人的生态,令人驻足、惊叹。丁悚和陆澹安也是老朋友,二位面貌气质神似。“澹远乐安”展上有两通他们的往来信件。近几年,上海大小美术馆,不再满足于挂挂画,纷纷举办文献展,从理念到展陈,越来越好。如是,美术馆的学术功能,越来越充分地显现了。

陆澹安是如何做到一生平安的?对他了解得比较多的朋友们,一般归结为两个原因:一是他没工作没单位;二是他有特殊的海外关系,即女儿陆祖芬在联合国工作。这样的分析,当然是有道理的。没工作没单位,就不引人注目;有特殊海外关系,便入列“统战对象”。但是,没单位有背景的人,在各种运动中吃尽苦头的,不知凡几,为什么陆澹安能得以幸免?

我以为,这主要还是要归功于陆澹安的智慧。文章开头的那个“讨债故事”,即使是真的,也不妨把它当段子看,并不能说明问题。看看陆澹安如何对待孔另境,就知道了。

那么,陆澹安的智慧密码是什么呢?答案就在“澹远乐安”展览中。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向我们展现了一位智慧老人的处世法则。

我不揣浅陋,试着将陆澹安的智慧密码总结为三个字:忍、慎、信。

先说“忍”。展厅里有一副陆澹安手书的对联,那是他的夫子自道。联语同样嵌入了他的名字:无营斯澹,能忍自安。这是再明确不过了:陆澹安认为,安,源自于忍。

据陆澹安的孙子陆康回忆,他小时候,常常跪在小板凳上,听祖父教他人情世故。陆澹安跟孙子说,人的一生一世哪有不被人骂,不被人冤枉的,不要太介意。他打了一个比方:好比在街上被疯狗咬了一口,难道一定要去咬回来吗?陆康说:“如果有人轻看我,侮辱我,我就想,他是在练我的器量呢,我可不能中计。”陆澹安常讲:“胃口要好。”胃口,这个词在吴语中有两层含意,其实就有忍耐的意思。

在与展览配套出版的《海上文人陆澹安》一书的序里,管继平讲了一段往事:1954年,陆澹安以“何心”为笔名出版了《水浒研究》一书,由文怀沙作序。次年,有人在山东大学《文史哲》上发表《从胡适的〈水浒传考证〉到何心的〈水浒研究〉》,大行批判之道。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被跟胡适扯在一起类比,是多么危险。俞平伯遭严厉批判,就是因为批判者认为他研究《红楼梦》的方法,跟胡适是一样的。文怀沙两次写信叫陆澹安撰文反驳,陆两次回信都坚持忍耐、不响的态度。如果陆澹安真的写文章应战,说不定就被“引蛇出洞”了。

展览里最特别的一件陆澹安手迹,是他的《处世刍言》,1973年,陆澹安虚岁八十,他撰写了十六条,作为家训,其中有几句话很说明问题:“遇无可理喻的人只当他是醉汉,遇难以应付的事只当他是梦境”;“急躁常能败事,忿怒最易伤身”;“对不愉快的事须要想到这事还有更坏时”;“对无可奈何的事不必操心”。是啊,正是秉承忍的原则,遇不快的事不忿怒甚至不操心,才使得坏事没有发展到“更坏时”。

再说“慎”。所谓“无营斯澹”,其实就是一种谨慎的处世态度。前文提到,陆澹安写信有自留底稿的习惯。这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一手史料。陆澹安的老朋友们,大多备受冲击,因此他寄出去的信,存世无几。这些底稿就显得特别珍贵。我原以为,陆澹安的这一做法,就像他的书法一样,是出于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陆康在展览现场,却给出了另外一种解释:是当心,是出于自我保护的心态。陆康指着挂在墙上的信说:“你们看,老公公写给外国人的信,都用毛笔一式抄两份。一份寄出去,一份留在家里。就是为了一旦有事,讲得清楚。他多少当心啊。”

解放以后,陆澹安不工作、无单位,连好多人争相要挤进去的上海文史馆,他亦谦让不入。这应该并不是发扬风格,而是出于谨慎的态度。

没有单位,就没有工资,不进文史馆,也就领不到津贴。陆澹安一大家子的生活开销,只有一个经济来源:稿费。于是,他勤于笔耕,著作极丰。这些手稿,都完好保存着。陆康二十多年来做了大量的整理工作,已经发脆的手稿,有的裱成册页,有的装成手卷,这么做,一是可长久保存,二是方便后人研读。当然,也有一部分还未加整理,呈“原生态”。这些手稿,成为“澹远乐安”展览里最令人击节赞叹的部分。

陆澹安笔耕为生,作品发表与否和稿酬多少,十分重要。即便如此,他仍然以一种超然、谨慎的态度来对待相关事务。1959年10月27日,高贞白写信给陆澹安致歉。他约陆澹安为《文物》杂志写稿,陆寄去《读碑随笔》和《元曲中的水浒人物》二稿。高认为“最合《文物》之用”。不料杂志突然“改变作风”,“认《文物》要走通俗及趣味化路线,不为高级知识分子服务,而为一般人服务”,这样一来,陆的稿子“已排印者亦临时抽走”,信里还附版样一页。高贞白自然感到歉疚,说“认真对不住”。遇到这样令人恼火的事,陆澹安是如何应答的呢?他在回信中说:“弟五十以后,名利心益澹,年来每有涂抹,未尝具真姓名。文稿出门,即不复萦心,刊布与否,似无与我事矣。”二十岁出头就在报刊发表作品的陆澹安,到了五十多岁,“名利心益澹”,当然是真的。但说“刊布与否,似无与我事矣”,就未必是真心话,陆家毕竟要靠他的稿费过日子的,怎么会“文稿出门,即不复萦心”呢?细究起来,陆澹安用这样一种态度来应对高贞白,仍然是出于“忍”和“慎”的处世原则。

走笔至此,似乎把才气纵横的陆澹安写成了一个谨小慎微、胆小怕事、明哲保身的好好先生了。非也。最后,要说最容易让人忽视,也是最重要的那个字:“信”。

让我们再来细细打量陆澹安的十六条《处世刍言》,一句赫然:“要忍耐不要懦弱,要勇敢不要粗鲁。”

忽视了这一条,对陆澹安的理解就是偏颇的、肤浅的。

回过头来再说陆孔的关系。孔另境被打入另册,一般朋友皆避之唯恐不及。陆澹安则和孔家保持交往。孔明珠的文章写道,“文革”开始后,“门庭冷落车马稀”。孔另境自知“不洁”,不主动与人来往,除了陆澹安。在那个特殊岁月,不要说朋友之间,因为政治原因,夫妻反目、子女与父母划清界限的,又何止成千上万。溧阳路1219号陆家客厅一直向困顿中的朋友们敞开大门,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老报人严独鹤的孙子严建平是我的老领导,他好几次跟我说起陆澹安。他告诉我,“文革”中严独鹤遭受迫害,大家都不敢上门,陆澹安却常常登门探望老友。1968年,严独鹤临终前对夫人说,身后只通知严谔声、陆澹安二人。严谔声当时正受到冲击,身不由己。最后,只有陆澹安一人前来送严独鹤最后一程。严独鹤去世后,陆澹安对严建平十分关心,让孙子陆康、陆大同与他交往。他鼓励严建平说,年轻人眼光要放远些,多学点知识,将来总会有用的。严建平后来孙继祖业,成长为知名报人,其中,也有陆澹安的功劳。

著名学者钱伯城曾撰文回忆陆澹安,他写道:

“澹安先生长我近三十岁,是我的前辈,但也是忘年之交,并且可以称得上是知交。所谓知交,我看至少要有两个必要条件:一条,彼此有相投的意趣,谈得来,合得拢;另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彼此相信对方不会出卖自己。这后一条,平日是看不出来的,只有政治风云突变或利害冲突的时候,就表现出来了。‘与朋友交而不信乎’,这句话流传了几千年,但这个‘信’字,能做到的并不多,而澹安先生是做到了的。”

诚哉斯言。陆澹安忍也好、慎也罢,支撑他成为一代大家的,是信。这才是陆澹安的智慧密码。

陆澹安凭借超然智慧,不仅令自己安然无恙,而且让一个大家庭维持着体面的生活。也正因为陆澹安的智慧,我们今天才有幸拜观这份一个人的文化遗产。

 

甲辰仲夏于上海报业大厦,时梅雨连绵

 

(链接:“文汇笔会”微信号

 

 

陆澹安,文坛不死鸟的生存智慧

原创 沈嘉禄 老有上海味道

2024年05月30日 14:35 上海

 

观展时不时有朋友问我:为什么像陆澹安这样的旧式文人,能够安然渡过1949年后的历次运动?对,这一点确实令人咂咂称奇。

昨天下午,“澹远乐安——纪念陆澹安诞辰130周年文献展”在朱屺瞻艺术馆开幕。陆澹安是一个身跨新旧两个时代的文化人,他会写小说、写弹词、翻译外国小说、研究中国小说和戏曲,他还会自编字帖教孙子辈写毛笔字,他写的信札和便条,随随便便拿一件出来,都叫某些自命不凡的书法家无地自容——如果他还有点自知之明的话。

生活在中西文化碰撞、融合、新旧嬗变的魔都,在当时的文化环境中,上海诞生了许多有趣有情有文化品味和文化自觉的知识分子,但今天我们回顾那个时代,首先要看这个人是否“好白相”。

“好白相”不是一个贬义词,而是一个与上海城市文明最贴的褒义词。鲁迅来到上海,就变得越来越“好白相”,他与黑暗势力作斗争,与极左思潮周旋,与朋友交好或翻脸,对青年作家给予慈父般的关怀,以及在文章里体现出来的那种犀利文风和机巧的谋略,就是十分“好白相”的。

陆澹安和他的朋友圈里的文人,则是另一种“好白相”,属于另一种生活方式和话语体系,但是他们都是中国传统文化及先进价值观的守卫者和践行者,也是西方文化的摆渡人。鲁迅撑起了上海的骨胳,陆澹安和他的朋友圈则丰满了上海的血肉。

展览内容十分丰富,一楼至三楼,都展陈了许多珍贵的文献资料,包括陆澹安的书法作品、手稿、信札凡140件,都是陆澹安的文孙陆康先生花几十年心血整理、分类、汇编而成的,许多文献都是第一次与观众见面,还有更多的著作手稿及档案还来不及出版。

上海档案馆原副馆长邢建榕先生在《海上文人陆澹安》(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一书的序言中指出:陆澹安的一生,经历了数次剧烈的社会动荡转型,他的治学与修为处处体现出中国传统文人因时制宜又固本守真的珍贵品质,也有着那个时代海派文人的多元化特征。今日,我们对于陆澹安的重新发掘和梳理,更重要的是通过他重新发现上海、发现海派文化的嬗变,发现中国的现代性进程。

我在观展时发现了几个细节:

一,陆澹安于1894年(清光绪二十年)农历六月出生于上海大东门外咸瓜街寓所。大东门外咸瓜街在我家附近,所以倍感亲切。二十年来,这条街昔日卖咸货的小马路已经天翻地覆了,陆澹安的出生地再也找不到了,那里的楼盘卖到20万一平米。陆澹安想象力再丰富,也想不到吧。

二,陆澹安肄业于民立中学。民立中学是上海名校,中西兼顾,除一些传统课程如历史、国文、经学、论说外,英文、几何、算学、物理都是必修课,中西文化兼收并蓄,对陆澹安后来从事的文化活动颇有影响。

三,1915年陆澹安考入江南学院法科,他后来写作“李飞侦探案”侦探小说系列,与其就读的法律专业有很大关系,深受广大读者喜爱。他也是近代唯一真正读过大学法科的侦探小说家。

四,陆澹安在上海教育界执教多年,他替张群解难、又在杜月笙的力荐下主政正始中学是一段非常曲折有趣的经历,他的回忆文章我读过。他同时兼任多家书局、报刊和通讯社编辑记者,还和友人一起创办了中华电影公司、中华电影学校和新华电影公司等。

五,1915年他加入由柳亚子举旗的南社才22岁。

六,展览中还展出了陆澹安先生一生中最后一篇文章,那是写于1980年3月1日的《戏曲词语汇释》的序言,二十多天后的3月27日,陆澹安先生溘然去世,享年87岁。

邢建榕先生在书中的序言中说得相当概括:在上海这座新文化和商业都市,陆澹安触类旁通,以通俗文学创作维持生计。

一则上海居,大不易,正如他自称的“年来困衣食,至以说部自活”;

二则上海承袭开埠以来经济文化之发达,市民休闲娱乐之所需,在新文化运动的大范畴之内,各路人马各擅胜场,市民百姓各取所需。现实主义新文学与民国都市言情、黑幕、侦探小说桥归桥、路归路,后者从发行量上来讲,甚至凌驾于前者之上,反映了上海都市文化中大众化、通俗化、商业化的一面。

三则陆澹安具有那个年代民国文人特有的才情和欢娱,更兼有乐天下人之志。他从事影戏、弹词、小说等创作,不仅出于市场的流行,也与其自身兴趣爱好和特长有关。

十里洋场的上海,灯红酒绿,莺歌燕舞,造就发达的近代上海新兴文化市场,如游乐场、影戏、无线电等多种娱乐形式流行,市民的文化娱乐生活日趋多样化。陆澹安喜欢观看美国警匪悬疑电影,便将观影体验译写为“影戏小说”,在报纸上连载或出版;作为一位资深评弹爱好者,又对现代城市气质有着相当把握,由他改写的《啼笑因缘》《秋海棠》弹词,首次以现代小说题材作为改编对象,在市民群体中引起巨大反响,风行一时。

这些现象,足以反映上海都市文化生态的开放包容性,也可以看出像陆澹安这样的文人,以其独特的资源禀赋,在当年的上海如鱼得水,所谓海纳百川、大气谦和,其实由来有自。

1949年后,陆澹安等旧时代过来的文人,必须认清形势,调整姿势,以适应风狂雨骤的新时代。可以说,陆澹安在这批文人中是最最通达的,他审时度势,及时转换笔耕方向,从通俗文学创作过渡到学术研究和经典改写。到“文革”前,短短的十多年内,他将以前积累的资料、稿件,重新予以整理修订,如《汉碑通假异体例释》《诸子末议》《隶释补正》《隶续补正》《古剧备检》《小说词语汇释》等,都是在那段时间完成出版的。

1954年出版《水浒传研究》,改写了大量传统小说为白话读本,如唐宋传奇、元曲故事、聊斋故事等,既保持原著精华,也适当进行增删改写,使其更适合当时的阅读语境。陆澹安很好地把握住了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政治和文化脉搏。

邢建榕先生说:无论是学术研究还是作品改写,因为所选题材并没有太大的异议,因此并没有人来找他的麻烦,他也乐得深居简出、安心著述。即使在那个特殊年代,他也未受到大的冲击,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除他在政治上一向谨言慎语外,他的研究题材与现实生活相去甚远,而改写的文本则多为经典作品,尤其与他喜爱、熟悉的戏曲有关。

1951年北京成立中国戏曲研究院,聘请梅兰芳为第一任院长,毛泽东题写了“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戏曲通俗易懂、老少咸宜,教化、传播和市场属性强,而且新编戏剧不断上演,为老百姓所喜闻乐见,也繁荣了新的文化市场,陆澹安是天天读报的,显然听到的时代的要求,所以他通过戏曲改写,让原本需要到剧场才能了解的剧情,得以在更广泛更家常的范围之内传播,使传统戏曲中含有积极意义的、符合新中国初期教育意义的内容,就在戏曲上演和戏曲故事的传播中弘扬开来。

观展时,不时有朋友问我:为什么像陆澹安这样的旧式文人,能够安然渡过1949年后的历次运动?对,这一点确实令人咂咂称奇。

陆澹安没有什么背景,更没有大人物暗中保护,也没机会与大人物讨论什么“周期率”,而且是如假包换的“体制外”,与巴金一样,全凭一支笔赚稿费养活一大家子人。

展览中有一张黑白照,全家福,拍摄时间在1973年,很珍贵。这是他女儿回家省亲时拍的。陆澹安这个女儿名叫陆祖芬,一直在联合国工作。别搞错,她不是中国政府派去的,而是联合国出于工作需要自行招募的。可能有关方面认为,出于统战需要,这位“人畜无害”的老先生不能袭扰。

另一方面,陆澹安自己非常“拎得清”,远离政治,远离是非,决不趋炎附势,从不作遵命文章。他给朋友写信,都要打草稿后再用毛笔写好寄出,草稿就是一份留底。给外国朋友写信、哪怕写明信片,也都要留底稿的。这些手稿和底稿在展览中也有,我们这些经过运动的人都能看得懂的。

管继平兄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文章披露上反胡风那会,某人见风使舵,在报上发表了一篇火药味很重的文章,批判陆澹安刚刚出版的《水浒传研究》,北京的文怀沙两次来信鼓动陆澹安写文章反驳,陆澹安呵呵一笑,不予反击。后来,反右来了,陆澹安遇难呈祥,逃过一劫。

上海城市社会文化生态的完整面相,我们能否从陆澹安身上获得更多鲜活的细节?作为知识分子的陆澹安,在汹涌而来的时代转型面前,他又是如何面对和自处?对这些问题的深入解读,或许就是我们今天研究陆澹安的价值所在。

据陆康先生说,陆澹安先生于1980年离世,两年后,他的大伯陆仁浩代表陆氏后人将4000余件陆澹安的书籍和信札捐赠给了山东大学古籍理事研究所。余下的文献资料同样浩繁,都由陆康保管,便于整理研究。《海上文人陆澹安》一书中收录的文献资料要比展出的更加丰富。

 

(链接:“老有上海味道”微信号

 


(若斋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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