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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周瘦鹃 陆澹安
周瘦鹃原名国贤，吴县人，一八九五年生于上海，家贫，父以操舟为业，瘦鹃六岁即父丧。母子二人相依为命，赁居上海城内一钜室之门楼上。母终日为人洗衣得资度口，其困苦情况可以想见，瘦鹃幼年勤敏好学，十四五岁时以義务生（不付学费）入民立中学附小肄业（其时民立中学尚在城内，后迁至大南门外），一九O九年，余考入民立五班（时中学为五年制，称为头二三四五班，头班最高，即五年级，五班最低，即一年级）。 与廋鹃同班，毕业前廋鹃忽患伤寒，不能应试（廋鹃后来头发稀少，即因病脱落，迄未恢复）故未毕业，病愈后即辍学不再进学校矣。余与瘦鹃在校时均为教务主任兼国文教师孙警僧先生所垂青，一九一三年我二人以孙先生之介绍皆加入南社（孙先生为南社主持人柳亚子 夫人郑佩宜之老师，亦属南社社员），当时社员著作以旧诗为主，瘦鹃不能诗，故历次雅集均未出席，后即无形脱离。以是世人均不知瘦鹃亦曾入南社也。 瘦鹃晚年居苏州，忽致力旧诗，偶与范烟桥、蒋吟秋等唱和，所作颇情雅可喜。瘦鹃辍学后，无所事事，乃试译外国小说，投寄报章杂志，首先登载者为恽铁樵主编之《小说月报》，及包天笑编之《小说时报》，尤其是包天笑因与瘦鹃为苏州同乡，提携奖借不遗余力，后来瘦鹃得以成名，包天笑助力多矣。 瘦鹃有时署名紫罗兰庵主，人皆莫明其义，据我所知，瘦鹃少时曾恋一女子，名有"紫""兰"二字，故题其书斋为"紫罗兰庵"纪念恋人也。 瘦鹃爱好戏剧，少年时曾粉墨登场客串话剧，扮女角，貌颇娟秀，当时民立老同学郑正秋、汪优游等组织"新民社"，专演文明戏（早期话剧称文明戏），瘦鹃曾客串数次，以后年华渐长，即不复有此兴趣矣。 瘦鹃与陈蝶仙父子交谊甚深，蝶仙创办家庭工业社，制造蝴蝶牌牙粉获利甚丰，瘦鹃亦属股东之一，历年分得巨资，即在苏州买一住宅，又在上海闸北买进地产，"一二八"后闸北地价大跌，瘦鹃损失甚巨，晚年手头支绌因在此也。 瘦鹃分得家庭工业股份之社利润后，首先在苏州甫桥西街王长河头购买住宅，此宅面积虽不大却小有园林，瘦鹃续娶后，久居苏州，及将园中假山池沼等修葺一新，又自制若干花卉盆景，陈列园中。戚友至苏，必邀往园中游览。他书房中备有宣纸纪念册若干本，凡往游览者，必须题名册上，或恳请题诗词以为纪念。嗣后凡各地名流到苏州来，即素不相识，亦转辗托人邀请来园一游，委以为荣。张春桥任上海市革委会委员时，亦曾往苏州游览，瘦鹃因张名不甚著，未曾邀请，张憾之刺骨，后来指名命红卫兵开万人大会斗瘦鹃，以致瘦鹃投井自杀，盖由此也。 瘦鹃家中小园中有一池沼，面积不大，而蓄水甚深。一日，瘦鹃之幼子在园中学习骑脚踏车，经过池旁，偶一不慎跌入池中，当时无人在侧，竞致溺毙，后来瘦鹃自杀于园中之井中，故苏州咸目此小园为不祥之地云。 瘦鹃原配夫人胡凤君，贤淑知书，年五十余卒，瘦鹃在报上写悼亡诗文甚多，备极凄楚。已而在苏续娶，甚继室乃一寻常家庭妇女，事前为卜居上海之长子长媳所闻，劝之不听，瘦鹃长媳系郑子褒女儿，子褒与瘦鹃为莫逆，闻其事去信劝阻，瘦鹃亦不听，于是子褒竞与瘦鹃绝交，其长子长媳则绝足不往苏州，家庭之间矛盾甚深，闻瘦鹃去世不久，其长子亦因事自杀云。 旧文人之笔名有"瘦"字者似以周瘦鹃开其端，其后乃有"瘦铁""瘦竹""瘦鸥"等等，秦瘦鸥著长篇小说《秋海棠》，瘦鹃为刊书于申报自由谈中，瘦鸥名乃大噪。抗战期间，瘦鹃索居上海宅傺无聊乃欲写《续秋海棠》问世，余力阻之，瘦鹃不听，迨刊出后，果不为时重，阅者以为还不逮秦瘦鸥所作，瘦鹃闻之大惭，乃深悔不听余言也。 抗战八年中，文人具有爱国心，相约搁笔不为敌伪报刊写作。周瘦鹃亦其中之一也，当时申报停刊，瘦鹃失业，又不能卖文为活，乃隐居上海愚园路，专制花卉盆景，陈列门口出售，籍博微利以糊口，其生活之艰苦可以想见。
余与瘦鹃最后一面乃在一九六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是日瘦鹃自苏来沪，晨十时与余遇于沈禹钟家，盖前数日已通信约定也，是日来叙谈者尚有郑逸梅、丁悚老友二人，谈至十一时半，我四人自禹钟家出，同往四川北路海宁路口凯福饭店午酌（禹钟久病不能出，故未往），其时瘦鹃在苏已遭批斗，饮此，历述经过。邑邑不乐，余劝慰之。且曰：君不如暂留沪上，以避凶锋，似不宜投身漩涡也，瘦鹃深韪余言，但曰：我擬明日返苏，摒挡家务，三五日后可以再来，不料从此一别，即成永诀。今日忆及，犹深悲憾。 瘦鹃死于一九六八年八月，其投井自杀后乃由于张春桥一言所造成，张与瘦鹃素存嫌隙，其时文化大革命正在激烈进行，苏州造反派有两帮，各树势力，互相欧斗，张春桥闻之，将两帮首领招之上海，为之排解，且训诫之曰：汝等何必自相斗争，苏州有个周瘦鹃明明是道地的反革命，旧知识分子，何不首先将他斗倒。两帮闻此指导，回转苏州，即争先斗周瘦鹃，每日开会凶猛无比，瘦鹃忍无可忍，乃决心自杀。
一九七八年岁未 |